麒麟公司的那片荒地,野蒿疯长,茅草狂生,结众的芦苇在风里摇头晃脑,大呼小叫,没见谁进入里面,夜里鹧鸪在密集的蒿茅里凄“咕”地叫。
秦总经理没有想过荒草里会有不测之隙。他在想作气的事情:老板手太软,纵使工人闹事,他回大陆只三天,就遇到这样的事。
“耸”的一声,只见两道混红的闪电射过来,其中一道击中他头部,他眼前一黑,七魂吓掉了三魂,只感觉有两人跃出路旁草丛,飞到他身边,他张开嘴喊时,一团臭哄哄的棉纱塞进了嘴。
同时,他的两条胳膊被扭到背后,被麻绳牵绑住,一只巨大的袋子套上他脑袋,袋外一条胳膊夹住他脖子,几乎要他窒息,脚下一绊,他被按倒在地,袋口被系住了。
秦总经理使劲蹬、喊,但无济于事,他用全身力气蹬不开袋子、拼命喊,喊不出声,他闷在袋子里,被半拖半抬进了荒地深处,麒麟公司二十亩租借地,荒地占一个车间的范围。
原设想:效益好了,这片地就开发建车间,但厂里没有新生的气象,活越来越少,渐渐走向绝路。
一阵惊吓、一阵挣扎之后,秦总经理耗尽了力气,大汗湿透了里边衬衫、衬衣,他想:这不是闹着玩,这关系到生与死,他很快平静下来了,脑子是格外的清晰。
他扭动身后被绑住的手,看看能否挣脱,然而一点希望都没有,系绳的是老手:不能动,一动就痛彻骨髓。
他先是被拖着,感觉身下袋子磨蹭草枝,那是麻绳编织的袋子,非常厚,但因为他头在后、脸在下,砖硝硌了他一下他鼻子,这一硌不要紧,他鼻子流出了液体,他不敢动一下,倔蒿、顽固的牛蒡草(他认为)隔袋皮碰击他。
劫他者并不太太慌促,(他想:肯定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也不是一个人,没有走几步,后边的也动手,一个手抓住一个袋角抬起他,身下比刚才舒服得多,只有草枝还在阻拦袋子,刚才,进入袋里一瞬间,方向应该朝南,大约走了十几步,停了一下,放下稍息,也在改变方向,他脸鼻碰到砖角后,一直没有动,这时候转动头脸,身子也就打动,蹬脚,想蹬踩开袋口,身子像蛐蛐虫一样不停地曲,以全身力量,试图冲破麻袋,后边的,狠狠地踢他几脚,最后一脚特别毒,似乎告诉他:
别动,再动打死你。绝对不是公司发放大头翻毛劳保鞋,是尖头皮鞋。他暂且不动,假装“老实、听话”,以免减少脸上再次伤害,以图后用。
又开始走,而方向难辨,凭他感觉推算,应该到了野蒿、芦苇深处,这里适宜藏匿,这些蒿子一杆到顶,像鸡毛掸子四散长叶,近芦苇处更是密密麻麻,那一丛芦苇密不透风,袋子里闷热异常,身上不停的汗,他喘气感到吃力,而求生愿望又使他脑子一点不糊涂。
去年端午节前他曾经进去摘过芦叶,刚刚踩踏进,只见荒草之间爬满叶子鸭掌形的拉拉刺,他心里惧怕果然被证实,一条黑蛇就在前面草间飞驰而过,猜想它进入芦苇丛,因为不吉利,他有回去的念头,但怕别人耻笑,硬着头皮进了芦苇丛。
但现在比那时恐惧得多,蛇算什么玩意?他们是想诈欺老板的钱,还是勒索他家里存款?还是要他的,命?那里,芦苇叶给他脸上划出几道白影子,芦苇很高,阳光几乎见不到。见到过小的麻雀窝和大的野鸡窝,他们抬他到这里干什么?
难道他们在这里早就有预谋,挖了坑、藏了见不得人的刑具、杀人的刀剑?秦总经理想:不至于吧,我在大陆没有做个伤天害地的事,难道与她有关系?是她唆使人来报复?也不至于要他死!不就是失了身么?
麻袋被放在一个地方,他琢磨不准在何处,他希望在接近人的路边,但这完全不可能,假如被我打劫的人在麒麟公司,这个人会藏在在什么地方?会藏在那芦苇丛里?会藏在组装车间西南角的茅厕里?会藏在茅草丛里?
我首先会想到的是下水道出口,像井口一样,水泥板上的圆口,下面是下水道,可以走人。那也在一个芦苇丛里,不过不在厂里,它在厂外往北半公里庄稼地里的芦苇丛。
他倾耳听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咦,是走了还是坐在地上、还是站着,他分辨不清。于是他再撅动、再次运动全力撅动、再次大蹬大踩,一直到全身汗水流尽,感到嗓子冒火想喝水。
如果是吓唬他,把他放在这里,等明天人发现,要是这样,今晚还算幸运,但他的身子发抖、手和脚颤个不停。的确,他没有与谁有深仇大恨,但一定要有仇恨才杀人?
许多杀人犯无缘无故为了钱杀人!他放开嗓子喊,而嘴里堵着的那臭哄哄的东西,像死耗子吸了他的声音,身子还在抖,被绑的脚还在颤,明知被老鼠咬住的声音是迟钝的、无用的,他再喊,扭动身子蹬脚,嘴巴在麻袋上磨蹭,像一只快宰的猪叫,它能叫出声音,而他叫不出,总之,他感到马上有大石扔下结果他、或者自己已经躺在铡刀之下。
他喊救命啊,老爷子,可他不在这里;救命啊,刀把子,他曾经上中学时的一个铁哥们,现在一个公司管理治安。远水解不得近渴。
他扭身蹬腿,嘴还在麻袋底蹭,臭布团全湿了,他的嘴不停地张合,臭布(他马上想到是小孩的尿布,而且越想越觉得有尿味。)尿布有一点已经被他蹭出嘴了,左边耳朵边重重地挨了一脚,狠毒,原来歹徒没有走,就在旁边,干什么呢?
又是被踢了一脚——不,好像是砖头的一角,被人握着打击他,非常疼,似乎警告他:“别动!”为什么停在这里,是等人还是等杀他的工具,或者已经被保安发现?
而今晚值班的保安是黑脸仇熊和红脸恶马,恶马脸如蜜枣,却是瘸子,说话打嗑,走不快,仇熊值班老爱睡觉,他曾经在会上点过名,也狠狠地当面刮过。
12点以后的保安,值班基本上都在抓紧时间睡觉。秦总经理装死狗,一动不动,在袋里老实了几分钟,乖巧得可爱。袋外人想象他是装狗熊,服了。
偏偏这时候,他身上这地方痒,那地方非搔不可,不动一下,连血和骨头都在烧,肩膀又被蜇了一针,他条件反射地耸了耸,袋外狠狠地一个砖角碓击来,打到额骨上,他钝钝地闷了声,当然只有自己听见,皱眉头撅嘴,伸腿握拳被袋外发觉,两脚毒毒踢到裤裆里,这好像是本厂发的大头劳保翻毛皮鞋,其狠如狼,其毒似蛇,不可言,巴不得一脚踢死他。
也是警告他再不要动,再动要你狗命。他们半拖半抬又开始走,方向,现在他搞不清了,像朝前走,又像是朝后退,也好像是横着走在野蒿、芦苇丛、拉拉刺藤里,心里猜测。
同时心也奔出了嗓子眼,攥到了手里,尿液控制不住了,“呲”地极不愿意地摽出来。袋里闷得如在热锅了,身上的汗和尿已经把袋子下面侵透,这是纯荨麻的袋子,非常结实,刀一次砍不透,尿水在下面滴滴了。
袋子里,尿汗臭屁味,熏得他昏昏沉沉不知天高地远,但他力图清醒搞清他们是想劫住他是要钱,还是要杀他?
他从没有落井下石害过人,只有那次,他强暴了她,最后她也哗哗出水呻吟了,说明她最终愿意了,难道是他男朋友发现了她不是处的,来报复?
现在国人对此比较开放,不会太讲究的。生死之间,再恶劣的乌烟瘴气,人脑子处于最具思维张力状态。
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叫飞,他下意识动手,被绑的绳子还是那样结实,没有一点松懈,而且疼得失去了感觉,好像那双手已经不存在。
蚊子就在他下巴上叮了一针,他瞬间扭脖歪头,夹死它,也不知它跑了没有,痒中有疼,是痒非疼。外面又是一砖头,打在他鼻子上,他鼻子酸痛得要哭,接着是液体流淌出来。
一个人没有人身自由,意味着别人可以随便打你、骂你,而你无法还手,你的手脚被人捆住,失去了自由,自由就是怎么珍贵。
有一只蚊子飞来,比刚才的声音尖利,干脆停在右脸上,毫不客气地扎一针。看样子,袋子里不止一只蚊子,这只更凶。
他虫子似的扭动一下,抬拖他的,停了,他想是不是到了下水道入口,把他隐蔽在下水道里,应该是歹徒最佳选择。
这个入口,是在公司外边、也是在一丛芦苇里,根据时间判断,现在最多走到公司门口,但出去要开皱褶厂门,难道已经到了值班室前了,他们和仇熊恶马暗中联系好?他竖起耳朵听外面有无声音,没有一点动静。
他心里平静了一些,至少在公司门口,他不至于马上就死。平时,他对保安管教比较严格,多次他半夜后去公司查岗,去年冬天的一个半夜后的两点,在门岗透过窗,见到仇熊坐在椅子里呼呼大睡,前面是电磁炉烤着,红光映红他脸,他敲了很久才开门,第二天他给他罚款200元,会不会他们串通一气放歹徒出门,他如果不死,一定要再整门岗,罚款金额要重点考虑。
蚊子又在脖子上扎了一针,“妈的”,这是骂“蚊子”,如目无王法的强盗咬他,而自己不能还手,如此小东西也在欺侮他,吸血,不敢——再往下想,死到临头,他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也许一剑从外面捅进来,他就要流血瞬间窒息;
也许,把他扔到死蛇、死奶猪、金头苍蝇嗡嗡的粪坑里。他全身又颤抖起来,心跳加剧,皮肤热汗已经没了,出冷汗,并且头脑偏偏被污气侵食得分不清是走还是停。
他的精神渐渐奔溃,绝望中,他向老天求宽恕,“饶了我吧,上天,我平时管人冷酷无情,迫不得已,是执行老板的旨意,是老板叫我管人要狠,不要心慈手软。”
他想起一个姓彭的小伙子,在班上打瞌睡,被他开除的事,“秦总,我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
“你已经是第三次了。”
实际上,他看见的,就是这一次,还有两次,是驼子敬科长告诉他的。
“是啊,也许,驼子敬科长和他有私怨,害他,作为刚来到经理,是应该私下了解一下的。听说,姓彭的他,还是她的对象,会不会因为那事来报仇?夺妻之恨么。”
秦总经理想到这里,就放开嗓门喊:“放了我,咱们好说好商量…”
但他的嘴是被脏臭棉纱堵住的,这时候,他才明白:人有时候,是不能随便说话的,正如她,是不能随便玩的一样。难道是姓彭的,纠集人来报仇?
仿佛他又腾空,会不会被抬到楼顶上?不在楼顶上,就在二楼的窗口把他扔下去,他也会一命呜呼,他的心再次被吊到嗓子眼,他再次扭动身子,想随近或许有人引起他们注意。
是要去那棵路边的老榆树下吗?那就在出厂大门之后,向西二十米水泥路,再在南北水泥路上向北100米,就到了老榆树下。
秦总经理想时,劫他的一前一后果然停下来,袋子落地,他有着地的感觉,地上有碎石子,硌得他大腿侧生疼,他是侧身躺着,为的是假如被突然抛郑落地减轻死亡的吞噬。
他想:“绝对是,他们一条绳子系住自己的脖子,再绕下捆住他腿,是想吊死我吗?”然而,这时袋子外边又一条绳子,就在外边栓到他脖子上,再往下绕住他腿,似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要被吊死。
此时一定在半夜后,路上没有人,正是他们作案的好时机,他几乎要哭,身上的冷汗已经出光了,心是攥在手里跳,他感觉被吊拉着,往上提,再提,提到最高处。
然后,他好像又被树上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攥着,只听得“一。二。三”,他好像被抛向空中,“是摔死我,”他想:“我现在就要死了”。
他缩作一团往下掉,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同时水从袋外溢进来了,原来他们是沉他死在水里,他感觉是在做梦,他但愿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