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月奴忽得起身,急急往外面去。
明家是三房一起排行,三房的明月姝是老二,月奴是老三,老大却是明家大姑和离带回来的小娘子。
明家老安人生了一女三儿,女儿年长些,从前为了筹谋明殊进京赶考的盘缠,她自愿远嫁到汴京京郊的一家姓秦的富户,一则为了弟弟有个落脚的地方,二则也为了给弟弟凑些盘缠。
那姓秦的富户家里着实不好,翁姑尖酸刻薄,郎君又贪财好色,处处以自家是京城脚下人家自居,颇为自傲。明家大姑没两年就病逝了。
这时候明殊已经考中了举人,明家二叔明颖也要进京赶考,自己去秦家走了一遭,却被他察觉家姐尸骨未寒,秦家姐夫就已经在家里尊了一位姨娘当家,姐姐留下的唯一女儿穿着旧衣,双手被冻得肿胀,皲裂的口子到处是,露出来的手脚脸俱是脏兮兮一片。
明颖当时少年意气,气得当场将秦家砸了个稀烂,硬是与秦家办了和离,将姐姐的灵柩扶灵葬回了江州乡下。
明家风头正劲,明殊是举人,明颖才七岁就中了秀才,秦家不过寻常富户,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任由他们将大姐儿带回了明家。
明家三兄弟一致决定让大姐儿比着明家的排行,以后就当她是明家的孩子,给她起名唤做明月娘。
前世月娘在明殊家生活,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处处照顾这月奴,甚至还在月奴落水时自己奋不顾身下水去捞她,月奴被救上岸,月娘却也落下了畏寒的毛病,说亲时不好找人家,草草找了户江州府的故旧嫁了过去。
月奴心里愧疚,现在想来,为何自己当时会落水?还不是当时和明月娘、明月姝在池塘里划船,明月姝说想摘一朵荷花,月奴便起身帮她摘,才不小心落了水。
而月娘为何会找那么一户人家?想想也少不了石姨娘的主意。江州府的故旧人家没什么底蕴,想要迎娶一个身子不好的媳妇,那必然只能是冲着明殊的官位。
这样的人家,想必不会计较月娘的嫁妆,当年石姨娘确实是比照着江州府嫁娶的规格给月娘准备的嫁妆,当初明老安人还争执过,可石姨娘说嫁狗随狗嫁鸡随鸡,月娘是要在江州长久过日子的,丰厚的嫁妆去一来打了妯娌的脸二来惹得夫君自怨自艾,反倒不好。就此说服了明老安人。
可这样看重女方家世的人家又能好到哪里去?还好她临去世前明殊已经做到了大司空,对方看在明殊的面子上也会敬着月娘。
虽然如此,月奴的心里总有些想头:重来一回,她不想明月娘落下个身子不好的名声,更不想她不声不响的嫁去他乡。
她希望月娘好好嫁个好人家,有个敬她爱她的夫君,好好儿过好这一世。
此时月娘还是个八岁的小娘子,鹅蛋脸,一脸的娴静内敛,围着老安人讲些乡下故事。她从前在江州老宅跟随着自己的奶娘给母亲守孝,如今她奶娘去世了才入了京。
明老安人瞧见了月奴就笑的满脸灿烂:“快来,来瞧瞧你大姐姐。”
月娘看见了一位穿戴的如年画上玉女一般的小娘子,她待在乡下,从未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小娘子,登时下意识将自己的衣襟拽上一拽,笑得一脸羞涩。
谁知道那小娘子压根儿没有半点嘲笑她的意思,反倒笑眯眯给她行了个福礼:“大姐!”
她瞬间就知道他们会成为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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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五年过去,恰逢重阳节将至。
麦院里,春兰秋兰早起伺候月奴梳妆,春兰瞧着自家的小娘子坐在镜前,不由得感慨小娘子生的越来越好看了。
原来刚到小娘子身边的时候,她刚从西北回来,肌肤还带些黑,可如今被郡主那里搜寻到的各种秘方调养,人已经养的肌肤若冰雪,肤色也如上好的和田玉,渗着一层温润的光泽,让人的眼珠子不能离开。
小娘子的相貌更是承袭了郡主和明老爷的好样貌,眉目如画,脉脉眼波,笑起来盈盈如花朵绽放。气若幽兰、华容婀娜,而这么多年娘子苦练马球和蹴鞠之术,真真儿当的是书本里那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春兰能知道这个词也是拜三娘子所赐,三娘子觉得跟着她的下人不能做睁眼瞎,特意请了一位夫子来教导自己的奴仆认字,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读书可以明理,识些字他们这些奴仆以后总多条去处。也因此麦院跟着三娘子的奴仆都尽心尽力,净日里带着笑意。
月奴还在梳头,就听得外院一阵喧哗,她皱皱眉头,还没等她发问,外头冬雨先来报:“回三娘子的话,外头四娘子在闹哩。”
“哦?原来是明月姝。为着何事?”月奴一挑眉。
“二娘子嫌弃外头的紫龙卧雪没给她一份,正在麦院门口撒泼。”
这……屋里的丫鬟面面相觑。月奴却笑起来:“正好明儿个要过重阳节,学里放了假,我这会子也梳好头了,出去见见她解闷。”
夏雨和冬雨忙跟在自家姑娘后面。几步就到了麦院。
麦院门口明家二娘子明月娥与四娘子明月姝正在门口。月奴心里暗笑,三婶家的二娘子明月娥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个性鲁莽好冲动,每回都被明月姝当作枪使,却还以为四娘子是好姐妹,真真儿愚不可及。
二娘子明月娥正诘问那端花盆的小厮:“我是明家二娘子!正经的主子!还不能问你话了?!”
那小厮只是外院一个管着杂事的,今儿个人手不够帮忙搭把手而已,哪里就见过这架势?一时嘴笨不知道说什么。
明二娘子火气更甚:“好你个奴才,反了天堂不成?!来人呐,给我打这奴才两板子!”
月奴轻笑一声:“二娘子可注重些方寸,如今官家以仁治国,大夫皆不甚用轿‘不以人代畜’,朝士皆乘马。或有老病,朝廷赐令乘轿,犹力辞后受,怎的四娘子就在家里要将仆人称作奴才,还动辄要打要骂?”
她出口就掐中了七寸,噎得明二娘子哑口无言,半天才瞪了月奴一眼:“要你管!”
月奴慢悠悠说:“长幼有序,我可不敢管二姐姐,二姐姐要是对我心存不满自然也能上门来问我,只是为何二姐姐身后还跟个四娘子?二姐姐,你是个直来直去的,可莫被别人当枪使才好。”
明二娘子被她三言两语噎得说出话来,不由自主的瞅了明四娘子一眼,明四娘子也是一愣,才一脸委屈:“三姐姐此言不妥,我们是姐妹,我又离二姐姐近,做妹妹的关心姐姐过来瞧一眼怎么了?”
月奴示意小厮往她身后走,才不紧不慢道:“哦,那我这个做姐姐的便让你回自己院子。长姐为母,如今家里没有正紧的母亲,自然我要代替母亲的指责管教四娘子。”
四娘子气得牙痒痒,她的母亲是姨娘,从正道理上自然没有资格管教她,甚至当着外人的面她连一句“母亲”都不能称呼,只能叫石姨娘“小娘”,四娘子一向耻于提及自己的出身,此时被月奴明晃晃点出,脸上一时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
月奴偏不让她自在:“四娘子若是觉得长姐无法管束你,那可去求父亲尽快娶妻,等父亲有了继室,自有新的母亲名正言顺来管教你。”
她这一句又戳到了明四娘子的心窝子上,她们母女如今昼夜惧怕的,便是来个主母来妨碍她们,可不知道是不是京中贵女们都不愿嫁给明殊这样连郡主都气走的丈夫,还是明殊自己没有心思,明殊居然一直没有续弦,她们也就继续在这担忧里日夜煎熬。
“你!”明四娘子指着月奴,却一句话都骂不出来。
第37章 紫龙卧雪
月奴笑吟吟道:“还没说呢,妹妹倒好眼光,这盆菊花背部呈现玉金色,花瓣内是淡雅的紫色,所以有个诨名叫做紫龙卧雪,最是喜庆,是新进贡给内宫的贡品,总共也只有十盆,我这里倒先得了两盆。”
二娘子见四娘子被明月奴气得哑口无言,当即问:“为何你霸着不放?上好的东西倒先紧着你!我要去寻祖母理论!我要去寻我娘!”
月奴拖长了声音,歪头瞧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二姐姐也不多问两句,单听四妹妹挑唆,何苦来哉?回头闹出笑话来还不是二姐姐丢人?回头四妹妹出了气,二姐姐倒自己背个名声?”
她这一番话说的明二娘子一脸狐疑的打量了明四娘子几眼,才明显有些中气不足的说:“重阳节各院都有菊花分,为何你的菊花要比别人的好?”
“噢?四妹妹来挑唆二姐姐闹事时没跟二姐姐说么?那紫龙卧雪是宫里太皇太后赏赐与我的。”月奴大惊小怪的问,又满脸困惑的瞧了明月姝一眼,“不对呀!昨天宫里的内侍搬花给我的时候四妹妹正好在门口瞧得一清二楚呀!不至于误会成公中的吧?”
月奴声音拖得又长又慢,故意一个劲儿的盯着明四娘子,直盯得明月姝满脸通红,对着明二娘子“我我我”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月奴这才心满意足走到花盆边,看那钩环瓣端,风中飘舞的花萼,自己先掐一朵戴在发髻边,回眸一笑,人花两娇:“四妹妹,你看我戴这花好不好看?”
明月姝此时年纪到底还小,哪里能斗得过月奴,当下眼眶微湿,就要掉下眼泪。偏偏明二娘子不依不饶,一个劲的诘问她:“你是存心看我出丑是不是?!”
就在这时,听得一声“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你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大娘子。
月奴笑眯眯上前搀住她臂弯:“没什么,她两个闹别扭呢。阿姐,我新得了两盆菊花要去送给老安人,我们一起去罢。”说着直拖着她往稻子院去。
大娘子走了两步就猜到什么事情,她拍拍月奴的手:“你何苦去逗她们?月姝是个记仇的性子,你今儿个将她坑了,明儿个她寻个由头又害你怎么是好?”
月奴不以为然撇撇嘴:“谁怕了她!三天两日的挑唆着月娥出来跟我闹,自己倒躲在后边做好人,难不成我不理会她们她就能消停?”
大娘子是知道二娘子月娥为人的,只叹气道:“回头跟婆婆说说,让她去外头寻个女学上一上,也学些读书明理的道理。”
说起这个月奴就一脸无奈:“她从外头听说卢家女学,便一天两头的游说婆婆,若她诚恳找我让我求情送她进卢家女学也算是君子所为,可她一天到晚的哭诉,又是跟父亲哭闹,又是跟婆婆诉苦,隔三差五还挑拨了月娥来找事,我可真是……”
大娘子问:“那她诚恳找你,让你求情送她进卢家女学呢?你会帮她么?”
月奴狡黠一笑:“你猜?”
答案不言而喻,大娘子想起明家的传言,都说四娘子明月姝的亲生母亲石姨娘当初以身孕相逼,害得怀宁郡主跟明大老爷和离,既然这样,明月奴又怎么会帮四娘子呢?
她捏捏妹妹的小鼻头:“你这个三娘子啊!”
月奴嘻嘻哈哈笑着,与她一同踏进稻院的门。
明殊这几年仕途还算顺利,明老安人也做养的有些官家老夫人的底蕴了,只是通身还是七七八八簪满了金簪子、金梳子等物,一伸手,哐哐当当一连串金镯子。
看见月娘和月奴两个,她脸先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快来,快来,正要起酒酿酒呢。”
两位小娘子笑着问老安人好,又七手八脚上去帮忙。
重阳节汴京市民惯常习惯在家里酿酒,一般都是从枝头摘下将开未开的菊花花苞,掺杂在黍米中浸曲酿制,直到次年重阳才取出酒瓮。
老安人去年的酒瓮埋在杏树下,此时唤了个健壮的男仆,三下五除二将树下的酒瓮起出来,老安人拔起酒盖,月奴凑过去瞧,香美味厚,倍胜常酒,她凑趣道:“这可算是酿成了。”
又笑着说:“正好我这里给婆婆也带了一盆好菊花,好做明年的。”说着就让下人端上来紫龙卧雪。
老安人眉开眼笑:“还是我月奴记挂我”
大娘子就上前去故作抱怨:“婆婆可就偏心月奴,一点都不记得我。”
明老安人忙说:“两个都是我好孙女,两个都孝顺。”逗得两个孙女咯咯咯笑。
三太太、明月娥要跨进院门时就听到这笑声,明月娥心里先不喜:同样是孙女,怎的老太太就偏心大娘子和三娘子!相比之下她这个二娘子就像是捡来的一样。
她站在地上就不愿意进去。
殅娘子见女儿一脸不乐意,哪里还有不懂的?她死命掐女儿一下,凑到女儿身边小声说:“适才我私下里怎么跟你说的?!别摆个死脸。”
二娘子嘟着嘴抱怨:“三娘子我比不过,人家有个做郡主的亲娘,还有个做高官的父亲,可大娘子呢?她还不是明家的人,偏偏比我得宠,凭什么?!”
殅三太太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大姐姐进明家的门可是你伯父叔父还有你爹一起商议好的,你以后说这话,是要被明家人赶出去么?!”
二娘子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殅三太太就弯下腰好好叮嘱她:“跟你说了多少次!四娘子生性狡猾,又是个小娘养的,坏主意多得是。你少与她往来!”
二娘子不服:“可四娘子对我很好……”
殅三太太一指头戳她额头上:“好屁!你跟着她玩,哪次不是被骗走头花就是被老安人禁足?”
她想起女儿被四娘子哄骗做的傻事就来气,可到底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少不得好好教导:“你与大娘子多学学,她跟三娘子多亲近?三娘子有个做郡主的娘,等你们出嫁时,随便指个贵人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见二娘子还迷迷瞪瞪,三太太少不得要打消掉女儿争强好胜的心思:“你比甚?人家曾外祖母可是宫里的太皇太后,你曾外祖母六十还在猪肉摊洗猪下水!”
一顿连消带打,将二娘子的心思打的一干二净,才叮嘱她:“一会子进去,对你三妹妹好好行个礼赔个不是,明儿重阳节娘就带你出去登高!”
二娘子这才高兴起来,一口应诺。
等月奴她们见到二娘子母女的时候,二娘子就是一脸恭顺,先上前行礼,又拱手赔礼道:“三妹妹对不住,先前是我鲁莽了,先跟你陪个不是。”
月奴对二娘子并无太大恶感,这是个直肠子,喜欢不喜欢都写在脸上,人也不坏,此刻她的脸上写着“害怕、敬畏”,想必是三太太带她进来前先吓唬了她一通。
当下大度笑道:“二姐姐说笑了,我们姐妹间拌几句嘴算什么,一个屋檐下住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姐姐何必跟我生分。”
三太太将手一拍:“到底是三娘子宽厚,如今看你们姐妹相得我也高兴!”又大声招呼仆人,“厨房里做好了重阳糕,端过来给小娘子们尝尝鲜。”
月奴和月娘相视一笑。这位三婶子,当真是位妙人。
老安人皱皱眉头:“怎的这个点了,还不见四娘子过来问安?”
明老安人虽然对媳妇和子孙们不苛刻,可也见不得这般怠慢长辈,她一拉下脸,三太太就忙凑在跟前解释:“阿家,石姨娘派了个丫鬟跟我告假,说是四娘子偶感风寒,就不来了。”
明老安人哼了一声,没发话。
二娘子先忍不住开腔:“婆婆,四娘子明明一大早就来找我,拉着我去麦院门口等三娘子,那会她还好好的呢。”
三太太忙冲着二娘子拼命使眼色,她固然巴结三娘子,可也不想得罪石姨娘啊!这个实心眼孩子非得战队,就不懂左右逢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