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出了这么个主意,田昱原本以为赤旗帮会迅速动作,至少派十几条船去海上围堵运盐的私船。谁料伏波只让两条船前往岸上大营,之后就不闻不问,反倒给他安排了清点造册的杂事。
这还真是把他当成师爷?田昱心头猜疑,然而堆在案头的事情却不能不管,所有兵士的籍贯、姓名都要登记一遍,岛上的丁口,分派的田亩,开垦的荒地也要厘清,简单来说就是建立军籍,分出田册、户册这黄白二册。
当然,这些东西原本也是有统计的,但是缺少条理分明的账册,显然是没人懂这方面的事情。田昱原本就干过一任县令,又打点过数万大军的后勤,这么个千把人的小帮派,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唯一让他不太高兴的,就是顶替林阳的那个军汉。
“田先生,茶来了!要吃点心吗?”
看着那大喇喇把托盘放在桌上的家伙,田昱不动声色的转开了目光。那人只有一只手,另一边是空荡荡的袖子,自肘部齐根断了。据说是上次剿匪时受的伤,如今刚能下地,就被分配来了。
为什么要给他配个身上有残疾的?是想羞辱他,还是想表明帮主大人有大量,对伤残者也一视同仁?
田昱没有碰那杯茶水,更不可能答话,只自顾自的继续书写。这几天他见了不少人,也问不少事,借着整理卷宗差不多把岛上的情况搞清楚了。不得不说这事虽然麻烦,但的确是了解帮内详情的绝佳手段。
又忙了大概半个时辰,一旁站着的汉子又开口了:“田先生,水都凉了,要不我给你换一杯热的?”
田昱头也不抬:“出去!”
对方却有些倔强的立在原地:“帮主说了,让我照顾田先生的起居。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喝水了,天都开始热了,这怎么行……”
若不是面前那茶杯是木头做的,摔也摔不坏,田昱说不好就要抄起来砸人了。吸了口气,田昱道:“我不渴,你先出去。”
那人动了动嘴皮子,还想再劝,谁料这时又有人来请示,他才退了出去。等到一个时辰后,那黑铁柱一样的汉子又跑了回来:“田先生,饭做好了,是在书房吃还是摆在院里?”
田昱瞪他,对方却跟没看见似得,直愣愣站在门口。若是林阳那样的人,田昱哪会客气?可是对方也是个伤残的,满腹毒液真是喷都没处喷。瞪了那小子许久,田昱才道:“端进来。”
听到这话,那汉子才高兴起来,不多时就端了一盘东西进来。一碗米两碗菜,还有个汤,都是些寻常的菜式,瞧着倒是不差。
田昱也不跟他废话,让人把托盘放下,就皱着眉开始用饭。不过跟之前一样,他只草草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不再吃了。
那汉子可还没走呢,看到这情形不由叫道:“田先生,这还没吃完呢,剩了多可惜!”
“剩下的晚上吃。”田昱一点也迁就他的意思。
对方挠了挠头,突然道:“田先生可是怕上茅房?”
田昱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那汉子已经开了口:“医院里有个兄弟伤了腿,也是不愿意吃喝,就怕憋不住露丑。不过后来帮主建了新茅房,他就敢吃了啊,这不是托田先生的福吗?怎么你倒是不吃呢……”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田昱却反应了过来,反问:“托我的福?”
“嗯!寨里新修了专供腿脚不便的人用的茅厕,可以坐在上面拉撒。还有那个新浴房,我之前都没法好好洗澡呢,现在水从头顶上落下来就方便多了!”那汉子一脸诚挚,用力点头。
田昱立刻问道:“是你们帮主说的?”
对方露出傻笑:“田先生来了才有这些,肯定是田先生的主意啊!帮主让我等敬重田先生,必然也是因为这个!”
这话的意思田昱一听就懂,估计伏波并没有直说,却潜移默化把功劳推到了他身上,难怪这群军汉对他如此恭敬。只是这样的“好意”,他根本不愿意接!
田昱的脸都冷了下来:“这些是你们帮主想出来的,田某受之有愧。若想报恩,找你们帮主去!”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那汉子明显愣了下,随后又搔了搔头:“我肯定要谢帮主啊,若不是他,我这断了条胳膊的废人哪还能找到活儿?再说了,这跟报恩有啥关系?我还拿着饷呢,总不能光领钱不做事吧?”
他答得太坦然了,倒让田昱无言以对。见田先生不开口了,那汉子犹豫了一下才道:“饭还是要吃的,不吃饱了哪有力气,看你都饿成啥样了?上个茅房又值啥,医院里都是小丫头,我们这些受了伤的该喊还是会喊,还有不少哭了呢。大夫都说了,伤了病了做啥都不奇怪,养好了就行了。”
他一个断了胳膊的,还能如此坦荡得说出这番话,倒比旁人的劝说管用多了。田昱看了他半晌,才又举起了筷子,慢吞吞的吃了起来。见到这情形,王根儿立刻开心起来,赶紧道:“田先生想吃啥,回头我让厨娘去准备……”
田昱一声不吭,吃饭的速度却略略快了些,似乎想要早点吃完,早点把人赶出去。
当天下午,伏波正在地头监工,就被田昱找上了门。
“帮主想让我感怀,怕是用错了办法。”田昱一上来就冷冰冰道。
伏波一听就知道他再说什么,干脆道:“能让那些物件推而广之就行,有个坐轮椅的聪明人,凭什么放着不用?”
这话可一点也不谦逊,田昱差点没被噎死,可是这事也不是能争辩的,说的越多越显得他心虚。运了运气,田昱直接改了话题:“帮主交给我这么多杂务,却不再过问盐务,可是嫌弃我出的主意?”
伏波摇头:“当然不是,那边还要花时间探查,我正巧也想试试晒盐的法子。”
她居然还没死心?田昱皱起了眉头:“我不是说过吗,只有北地能用木板晒盐……”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伏波对一个老汉道:“孙师傅,那边的三合土怎么样了?”
那老汉听到帮主问话,赶紧道:“这烧过的石灰兴许有点用处,还在搅合呢,估计要等明日才能见分晓。”
看着那一群在地头忙活的泥瓦匠人,田昱突然就反应了过来:“你这是想让他们做什么?”
“修池子啊,晒盐怎么能不要坚固些的池子。”伏波笑着答道。
这两天她的确没闲着,找来了所有在岛上建房的泥瓦匠,打听如今的有没有能代替水泥的东西。这么一问,还真有些偏方,牡蛎之类的贝壳称之为“蜃灰”,沿海的大户人家都用它来砌墙,比夯土可要结实多了。还有些墓会用“三合土”修葺,大致就是把红泥、粗砂、石灰块按一定比例搅在一起,若是有钱,还能加入糯米熬成的浆水,如此砌出的墓墙雨水不侵,又能防虫防盗,最受豪富青睐。
这跟正儿半经的水泥还有些差别,伏波只知道水泥是用石灰石、粘土、铁矿粉、石膏混合制成的,不过还需要高温煅烧和球磨粉碎,现在想也做不到,那么能不能做出类似的替代品就成了关键。主要还是提高防水和耐腐蚀的性能,她就吩咐众人把几种配方都搞出来,一个个砌池子实验。改良配方是需要不断尝试和实践的,再多的花费也值得。
听到这话,田昱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你这念头也太异想天开,如此靡费,若还不成该怎么办?”
现在赤旗帮的家底他都摸透了,真不是乱花钱的时候,就算能弄出晒盐的池子,也要考虑天时啊。这样搞来搞去,一年半载的时间都要荒废了!
伏波却摇了摇头:“只要做出来就有用处,比如拿这样的灰泥盖房,遇到风灾,肯定也比木屋、草屋结实。码头上铺些,运货也会简单许多。”说着,她看了田昱一眼,“新事物只要诞生,就不该只为个别人服务,如何推广,如何致用,才是上位者该想的。”
这是在回答灰泥的问题,同样也在说马桶和花洒。这些东西真的很难造出来吗?恐怕不尽其然。只是有人用来消遣或是笼络心腹,有人却把它们拿给了泥腿子们,似她这般心胸的上位者,可不多见。
就连田昱,此刻也生出了恍惚,如果真让她制成了实用的灰泥,那么晒盐能成吗?田昱不得不说,这其实是个好办法。不用伐木,不用铁锅,只要有日头和风,就能大量产盐。一旦她说的“盐田”建成,光是成本就不知比煮盐便宜多少,到时候一个盐田的利润又该有多少?
她想的从不是眼前的利益,而是长远安排。只是想要守住基业,就必须扩张人马,有足够的战力才行。
一想到此处,田昱就板起脸:“那帮主不打算劫盐船了吗?”
伏波扭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还在等消息。”
什么消息?东宁大营那边的吗?田昱有些困惑,好在这次没让他等太久,几天后,番禺就传来了消息。
第一百零一章
面对陆家来客,伏波一点也不惊讶。早在五天前,青凤帮就把当初留在番禺的几人送了回来,以杨青的谨慎,若是城里不安定,他哪敢冒险?而他都心急火燎把包袱给扔回来了,陆俭派人前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过该问的话还是要问的,伏波见面便道:“番禺如今是何情形?陆兄可还平安?”
那管事笑道:“帮主不必担忧,如今大势已定,只剩朝堂之争,正和我家主人心意……”
听他缓缓述说,伏波才明白了如今番禺城里的情形。那日大牢被劫,走脱了一票朝廷要犯,虽说林知府亡羊补牢,立刻宣称斩杀了一个蓑衣贼首,邱党逆贼也死在了火中,但是另一个贼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明摆着的,擒获的蓑衣贼也寥寥无几。这可是天大得事情,牵连的也不只是林知府一人,总要给朝廷一个说法。
恰在此时,一个越狱的逃犯落网了,正是之前行刺陆俭不成,反被送入牢中的泼皮。这样的家伙又有什么骨气可言?死命审了几天,官府顺着这条线摸到了元凶。这群刺杀陆俭的泼皮,是陆氏一个掌柜请来的,而那老掌柜恰巧在劫狱前消失不见。这下府衙算是炸了锅,劫狱当夜正是陆氏两位公子相争,又是放火又是刺杀,才让城中守军分了心神,若这原本就是安排好的,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这下由头可算有了,林知府也不顾谁的面子了,立刻上报,拘押了陆府数位掌柜,还派人看住了陆俭。也正因此,他派来报信的才迟了几天。
伏波听得忍不住挑眉:“都闹成这样了,陆兄也不担心吗?”
那些刺客可是陆俭送进大牢的,就算是被害者也洗不掉身上的嫌疑吧?他就不怕玩脱了把自己也搞进去?
那管事嘿嘿一笑:“家主怎么说也是陆氏嫡长,哪怕有人想要针对老爷,也不敢轻易下死手,多半还是弄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跟逆贼撇清关系。”
这就是政治斗争的精髓了,儿子犯了罪老子必然也是要受牵连的,罢官免职都是寻常,真按这种路数来,就是不死不休了。但是亲眷纵容家奴就是另一码事了,陆大人入阁多半会受到阻挠,甚至会挪一挪吏部的位置,却不会真正伤筋动骨。只是如此一来,陆氏在番禺的基业怕是要全毁了,那位继母说不好也要受牵连。
伏波笑道:“陆兄可算达成所愿,那之后要如何安排呢?”
那管事抚须道:“还请伏帮主调派一批船,从合浦运两千石稻米到番禺,家主愿再送帮主两千石,作为此行报酬。”
这数字可不小啊,两千石稻米需五六条单桅船满载才能运送,再加上送的那两千石,和护卫商船的战船,就是个十来条船的大船队了,妥妥要抽空赤旗帮一半的船只。如此一去一回就是大半个月,不会耽误伏击远洋船队的计划吗?
严远、林猛、孙二郎等人都微微皱眉,伏波却笑道:“这是打算浑水摸鱼,还是示敌以弱?”
那管事微微讶然,旋即叹道:“家主果真没说错,帮主竟然一眼就识破了。此次闹出这样大的祸事,夫人岂肯善罢甘休?然而番禺基业尽毁,想要培养一支新人也不可得,故而家主猜测,他们会勾连相熟的贼寇来攻罗陵岛,同时派陆氏商船南下,准备接应远洋船归来。可是赤旗帮势大,谁敢轻易来犯?唯有帮主派船运粮,他们才会上钩。”
“陆兄倒是信任我的手段。”伏波含笑摇头,话锋突然一转,“让我猜猜,陆氏勾连的贼寇莫不是私盐贩子?”
那管事大笑:“又有船又有人,可不就是那些盐贩了?陆氏跟凌、钱两家大盐商都有来往,倒是不好判断来的是谁。”
“那两家的底细,你们可摸清楚了?”伏波追问道。
那管事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还请伏帮主过目。”
看到这情形,坐在旁边跟个摆设似的田昱终于变了脸色,他可没料到话题竟然会跑到私盐贩子身上,这是她早就料到的,还是那天听了自己的话才想到这种可能。然而不论是什么因,都会导致一种果。赤旗帮要和一家或是几家盐商火并了。只要能赢,以后还愁找不到借口对付那些私盐贩子吗?到时候不论是收税还是占地,都是理所当然了。
而诡异的,明明是给赤旗帮拉了个强敌过来,那位陆公子居然也没提报酬的事,他也料到了赤旗帮会借此染指私盐买卖,伏波必然不会拒绝吗?
那自己的提议岂不就成了个笑话?
田昱的脸色愈发难看,连旁听的兴致都没了。不过他也不愿在外人面前推着轮椅走人,硬是看着伏波跟对方商谈妥了,请人下去休息。
送走了客人,伏波对身边众人道:“看来这次又要两线甚至三线作战了。猛子,此次出海颇为凶险,还得你带队。一艘双桅船领航,再选十二艘单桅船,应当就能运完四千石粮食。不要怕船舶满载,你们的任务就是诱敌,慢慢返航即可。阿远,等船队出航,肯定有人觊觎此岛,你留守看家,若有来敌不必客气。”
得了命令,两人立刻起身应是。
下来应该是安排孙二郎了,谁料伏波转过了头,对田昱笑道:“丹辉,这次我要二郎一起返回岸上大营,你可要同往?”
田昱顿时露出鄙夷神色:“莫不是还要我处置大营的账册?你看我像是个刀笔吏吗?”
这口气,听起来就让人想揍他一顿,伏波却微笑摇头:“那倒不是,我要去见见东宁县的县令,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凑个热闹?”
田昱怔住了,一个海上大豪也敢随意往县衙里跑?他似乎,仿佛,还真有兴趣跟着瞧瞧啊……
第一百零二章
既然要吊住田昱的胃口,伏波就不会把话说的太细,并没有直言去东宁县是想做什么,只按部就班的安排好了岛上事宜,就带着孙二郎和田昱上了船。
这次动用的是旗舰,双桅船的甲板上也有房屋,直接让给了田昱。没有了船舱里的压抑憋闷,倒是让田昱的心情略略好转,然而心底的猜疑依旧没有停歇。事情真有些古怪,那些渔村出身的头目不知伏波的身份,对她言听计从也就罢了,严远可是知道详情的。邱家的遗孤跑去见官,岂不是鼠儿见猫?他这个邱军门的心腹死忠居然不拦,是胆子太大还是被蒙蔽的失了警惕?
而且就算这群人没个分寸,伏波又为什么专门带他过去?他可是刚从番禺逃出来的要犯,就算被扣了个“葬身火场”的死讯,也未必稳妥啊。要知道邱大将军也曾在东宁附近驻军,身为钱粮官,他可是见过不少地方官吏的,这要是被认出来了,可就惹祸上身了。
根本猜不到伏波的心思,田昱的脸色哪会好看?而且住惯了那座特别的小院,一到外面就觉得不适,好不容易熬了两天,这才到了东宁海边。
看着船只驶入那个只修了一条码头,周遭分外险峻的私港,田昱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岸上的大营瞧着也不小啊,看来赤旗帮的家底还得多算一份。
李牛早早就等在了岸上,一见到伏波就快步迎了上去:“帮主你可算回来了!我守在大营这么长时间,骨头都快酥了!”
看着满面红光,还胖了不少的李头目,伏波反问:“那你是想待在大营,还是转去岛上?”
李牛立马把胸膛拍的嘭嘭作响:“这还用问吗?帮主让我去哪儿我就哪儿!”
这转折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连田昱都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汉子瞧着鲁莽,心眼还挺多,如今这大营正在改建,准备把林、孙、李三村合在一处。这样的关键位置,只要占住了就有莫大的好处,他却一上来就表了态,全凭帮主安排,也难怪伏波会放心让他留在这么个远离辖制的地方。
伏波哪会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如今岸上正要用人,你先好好守着。等回头陆氏的远洋船回来了,再去岛上也不迟。”
李牛两眼放光,搓着手呵呵直乐:“有帮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千料的大船我还没见过呢,可不要开开眼界!”
在东宁执掌大权虽好,但是不参加大战如何扩充船队?李牛心底可是有数的,能得到这句承诺也就放心了。
安抚过了人心,回到大营,伏波就问起东宁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