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军经渝州南进,占领婺川河谷,并将兵锋推进到思州西翼的石阡县北境,影响是多方面的。
思州不敢弃守据黔阳中游两岸河谷的石阡县。
一方面不管蜀军的这次出兵,是否是与叙州暗中有所勾结,蜀军既然已经进入婺川河谷,眼下能有机会占取石阡县,打通南接黔中诸州县的通道,一定不会错过。
对思州来说,道理也是相通的。
占据黔江中游两岸河谷的石阡县,乃是思州南接黔中、北接川蜀的核心之地,一旦失去,思州便彻底沦为封锁于武陵山南麓深处、四处皆无通道的偏隅之地了。
对思州来说,宁可放弃东面的锦和,也绝不能失去西边的石阡。
石阡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
安吉祥、富耿文等人了解到西南的山川地势及诸蕃州势力的复杂关系,也绝不敢承担坐看石阡县有失陷之虞而不尽心挽救的责任。
特别是他们此时代表朝廷及湖南行省,人就在思州。
虽说大楚对黔中诸羁縻州的控制,比对辰叙业思四州还要弱许多,每年也可以说都得不到什么好处,但黔中诸羁縻州怎么说也是归附于大楚的蕃州国土。
一旦石阡落入蜀军之手,蜀军直接打通与黔中的通道,以大楚对黔中这么弱的控制力,这些蕃州分分钟都有可能倒向蜀国。
这里面的此消彼涨,对楚蜀两国在西南方向的控制力及影响是极其巨大的。
安吉祥、富耿文要敢不作为,回到金陵,怎么都会被御史台的谏臣当成靶子撕。
在得知蜀中占据婺川河谷后,还有继续往南推进的意图,安吉祥、富耿文赶到虎涧关,跟杨行逢、洗射鹏会合后,也根本无法往细里揣测这事到底跟韩谦有没有牵连,都是第一时间主张洗射鹏率辰州番兵与八百寨奴兵火速西进,加强石阡脆弱的守御。
即便短时间内不能将兵锋强盛的蜀军前锋兵马打退,夺回婺川河谷,也必须先守住石阡。
洗氏本身就想借助楚廷压制叙州的野心,洗射鹏此时也没有选择,只能先顾全大局。
过去三个月,起义军势如燎原之火,但杨行逢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便联络业州,集结兵马进剿,打了几仗,见难以骤然攻下险要山寨,便又迅速调整策略,在通往盘龙岭深的要津隘口之地大量的修筑城寨、驻入精锐番兵,对起义军进行封锁,以待后援。
起义军声势是大,短短两三个月就聚集两万多人马,但大多数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成年丁壮虽然也有五六千之多,但缺乏兵甲及必要的训练,也难以在开阔区域,与两州番兵抗衡。
目前依据险要地形,守住盘龙岭之内的十数座山寨,两三个月之内物资便出现紧缺,几次想撕开两州蕃兵的封锁都无功而返,甚至遭受不小的伤亡。
在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起义军最初如虹的士气便有衰退的趋势。
蜀军出兵进据婺川河谷的消息传到盘龙岭之内,起义军绝大多数将卒都没有家国概念,只是想到思州杨氏被蜀军捅了屁股,后路不稳,必定阵脚大乱,叫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士气一时间也是大振。
即便安吉祥、富耿文派人赶去潭州见新上任的宣慰使黄化,他们极力主张从邵州调左神武军精锐进入思州增援,但思州诸将却未必敢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左神武军的增援上。
左神武军要入思州,要翻越雪峰山驿道,再经叙州才能过来——即便叙州不动手脚,左神武军的主要职责也是防备南面撤守永州的两路叛军,能调多少兵马过来?
宣慰使黄化权衡利弊,并非没有可能与叙州妥协,牺牲思州的利益。
黄化最后真要调叙州兵进援思州,思州要如何处之?
之前是延佑帝及朝廷诸公都防备着叙州,勒令叙州按兵不动,着辰州出兵进入思州助剿,因为当时思州所发生的,仅仅是在朝堂诸公眼里还不甚危急、比较容易剿灭的奴婢暴动,捅不破天。
眼下是蜀军擅动,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是仅仅因为猜忌韩谦有吞并思州的野心,而从根本上变动整个西南的军事防御部署,甚至有可能叫整个西南地区的军事防御形势变得一踏糊涂,那还不如直接将思州并入叙州呢。
这里面的轻重得失,还是很容易权衡的。
最好的结果,就是在宣慰使做出决定之前,思州就已经剿灭掉起义军,自己有足够的兵马去守石阡这一门户之地,拒蜀军于境外,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后续会有引狼入室之忧。
故而着杨护率八百寨奴兵及洗射鹏所部火速西进增援石阡的同时,杨行逢、杨守义等思州将帅,在盘龙岭山脚下,也立即调整部署,集中兵力强攻南湟、石河子等寨。
思州兵与起义军在盘龙岭的战事一下子便骤然激烈起来。
石河子寨位于盘龙岭的西麓,距离州城仁山不足三十里,天晴时远眺能看到建于白岩河畔的州城。
石河子据险地而建,寨中自然是异常狭窄,即使推倒小半的屋舍,也只能架起三架简易的旋风炮。
山谷有一条浅溪流淌而过,进入十月,天气没有多冷,但也算入冬了,山里雨水减少,溪床暴露出来,乱石堆积,仅有很浅的溪水在流淌着。
以往有较深的溪水阻挡,又有三架旋风炮轮流投掷石弹,封锁山口,便能将州兵压制在山口外,不敢轻易逼近过来。
谭育良今日站在石砌寨墙上,看到二百多思州番兵甲卒,簇拥着六七辆盾车沿着开阔的溪谷,往山口冲过来,他布满皱纹的眉头越发深皱起来。
以往思州兵封锁外围,山里物资紧缺,又撕不开封锁,天平军上下难免士气低落,但谭育良其实是没有什么担心。
思州兵保存实力,不敢承受太大的伤亡损失抢攻,说明形势都在叙州的掌握之中。
眼下蜀军出兵占领婺川,谭育良即便猜不通韩谦是怎么说服蜀军的,也能猜到这一切乃是出自韩谦的安排,但越是到最后关头,情势也会变得越发凶险,随时有可能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
因为对思州杨氏而言,为形势所逼,也是到了放手一搏的时刻了。
思州番兵本身就擅长山地作战,而过去一年多时间攻打婺僚人的山寨,也积累拔除险寨的经验。
他们没有正儿八经的铸铁盾车,主要是将厚木门板拼接在一起,架在车轱辘上造成盾车,看上去厚重笨拙,却十分皮实耐用。
上百斤的石弹抛砸过来,用门板拼接的巨盾自然抵挡不了。
不过,目前大的石弹发射速度慢,在进攻方逼近城寨的冲锋过程里,三架旋风炮顶多能发射三枚大型的圆石弹。
这种上百斤重的圆石弹,以往主要用于攻击固定的大型战械,逼近城下的将卒只需要能注意避让,注意分散冲锋阵型,伤亡就会相当有限。
谭育良看得出思州番兵用车轱辘架起来这种用厚木门板拼接的巨盾,作用是防备他们这边抛射散石弹,以减少他们通过山口时的伤亡。
而让思州番兵轻易通过狭窄的山口,他们便能在寨子前的溪谷里站住阵脚,再对石河子寨子组织进攻。
几番试探性的进攻过后,谭育良认识到思州番兵这次的进攻意意愿十分坚决,就更不敢让思州番兵这么舒服的大举进逼到寨前,当即下令打开寨门,着副将浪三刀以及其子谭朗等人,轮流带着人马杀出,将进入寨前的思州兵驱逐出山口,不计伤亡,也要将思州兵压制在狭隘的山口之外。
几次血腥拼杀,才将进攻兵马迟滞在七八丈宽的山口处,迫使其阵形密集起来,然后再利用身后的旋风炮,发挥更多的杀伤力。
当然,起义军训练不足、兵甲也差,靠着血勇顶在前面,与装备精良的悍勇番兵厮杀,伤亡极大,几次来回厮杀,鲜血便将流经山口的浅溪染红,尸体横七竖八铺满山口前狭窄的溪谷。
对进攻的思州兵而言,前锋线上的兵卒伤亡不大,但后方队列之中,被散石弹累计砸死砸伤超过一百多人,也有些支持不住,不得不退回山谷外的营寨进行休整。
外围的思州番兵在集结,起义军也通过盘龙岭内部的险僻小径进行人马的调动。
赵直贤与裴朴赶到在黄昏前,抵达石河子寨,看到山口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情形,也是暗暗心惊。
谭育良看到敌军没有趁夜进攻的迹象,吩咐过其子谭丘与刁瞎子在寨墙上盯着山前敌军的动静,刚要与赵直贤、裴朴进寨子里说话,看到堂弟谭修群带着四五十人马,从北边的山头后绕过来。
谭育良等了片晌,等谭修群他们走到寨墙,才见谭修群肩头、腰间都裹有伤,此时还有血正渗透出来,叫左右扈随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近过来,俯身问道:“松风寨发生什么事?”
“我听到石河子寨这边打得急,带着五十多人要来支援这边,却不想有一百多番兵埋伏在石盘沟里等着我咬钩——幸亏文林看到形势不对,带人赶出来救援,好不容易将这伙人杀退。我们这次死伤了四十多个,你这边情况怎么样?”谭修群不在乎自己身上这点伤,还为思州兵骤然发狠的攻势发愁,皱着眉头问道。
寨墙微微往内倾斜,石砌的墙面也崎岖不平,很容易攀登,谭育良直接将谭修群拉到寨墙上来,让他亲眼看山口处的死伤情况。
“操,杨行逢吃错药?”谭修群啐骂道。
寨墙上左右都是起义军将卒,说话不方便,谭育良与谭修群及赵直贤、裴朴进寨子说话。
“叙州不会将我们撂在这里吧?”
厅里除了赵直贤的小儿子赵方城正给谭朗检查肩背的箭伤,便没有其他人,谭修群便迫不及待的将他心头的忧虑说出来。
谭育良虽然在起事后被推举为天平将军,但在实际领导起义军与思州兵作战时,他们与董泰、董平、张广登等起义军将领在治军及统兵作战的战术安排上,分歧、矛盾也越来越突出。
内部经过一系列调整跟妥协,最后是谭育良、谭修群率着谭家子弟,与刁瞎子等人率领一千五六百人马,负责守石河子、松风岗等位于盘龙岭西麓的几座寨子。
石河子名义上还是天平军的总寨,但实际上董泰、董平等人所直接领导的起义军人马,是他们两三位。
由于起义军缺乏合适的医官,赵直贤、裴朴还是带着弟子留在盘龙岭东麓的南湟、泉狮等寨救治伤患。
西麓这边战事今天才突然激烈起来,盘龙岭东麓的几座寨子已经连续打了好几天的恶仗,伤亡更加惨重。
起义军虽然编有五千多、将近六千的将卒,但每天都有三四百人伤亡,也难怪谭修群无法沉得住气。
只要是人,没有谁会真正甘心沦为别人手里的棋子。
到这时候看不到叙州有什么动静,谭修群没有一点怨气与担忧,才是不正常的。
裴朴先通报黄化调任湖南宣慰使与洗射鹏及杨护率辰州番营及八百奴兵转往石阡抵御蜀军的消息:“大人也预料到杨行逢有可能担心宣慰使黄化会做出不利思州的决定,从而赶在最后关头前拼死一搏,大人要你们再坚持半个月。”
“要是到时候形势还不能改观呢?”谭修群心里对韩谦的敬畏要少些,直接质疑问道。
“修群。”谭育良沉声叫谭修群注意说话的语气。
裴朴虽然早年在赵直贤门下学习医术,但他此时是代表叙州传话,并不是他们的晚辈——而势态到这一步,他们唯有依赖叙州,心里即便有疑虑,也不能表露出来。
裴朴说道:“我也问过信使这话,信使反过来问我,大人什么时候叫谭爷、赵师失望过?”
谭育良与赵直贤对望了一眼,都露出一丝苦笑,是没有叫他们失望过,但曾经叫他们绝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