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敷衍自己。只是看着陆蒺藜的眼睛,罗止行就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念头,靠近她一步,罗止行还想再劝。
“荆国公,鸟也找到了,我们再不回去会惹人闲话的。”在他开口之前,陆蒺藜抢先一步转身。整个人气质似乎变得冷硬几分,与罗止行隔开了距离。
她也能怕惹闲话?罗止行嗤笑一声,却是强硬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说的是,那就回去吧。”眼下陆蒺藜情绪抗拒,左右还有时间,自己再想办法劝她就是了。这般想着,罗止行不由加快脚步,手却再没松开。
没想到罗止行会这样牵着自己,陆蒺藜颇有些意外,可也乖巧地由着他,直到重回宴厅看到了那两个身形相偎的人,才目瞪口呆地挣开他跑过去。“你们来为何会一起回来?”
第20章 夸父
看到陆蒺藜的瞬间,本一副柔弱姿态的林俪就激动起来,手指直指向她的鼻子,“陆蒺藜,一定是你干的,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吃,一定是你的那杯茶害我的。”
她的衣服没湿没换,看来是没有靠近小湖,那她到底是怎么和宁思远又遇上的?陆蒺藜眼眶发红,顾不得任何人的目光,“那你们是怎么相遇的?快说!”
“还不都是你害得我……我腿都蹲麻了,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幸亏宁公子路过,这才救下了我!”没想到陆蒺藜还敢跟自己大声说话,林俪也是动了真怒。
可陆蒺藜压根都没管她,凑近宁思远追问:“那你呢,你不好好在这里做你的诗词,出去做什么?”
“陆蒺藜,你是在质问我吗?”方才和林俪一路走来,宁思远也动心于她的才识。再加上刚回来就看到陆蒺藜与罗止行相携而来,还言语不敬地质问他,惹得宁思远亦是十分恼火,“你又和国公离去是做什么?我见你不在特意去寻,竟还没找到你,你又去哪里了?”
被他说得一愣,陆蒺藜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看到那两人之间已经熟悉起来的氛围后,脸色白的不像话,口中是没人听得懂的呢喃,“原来是我,都是因为我害的。我想要去阻止,没想到成了促成,你们还是结交了。哈哈,荒谬,真是荒谬啊!”
三人毫不掩饰的争吵,夺走了全部人的目光。不欲面对众人的嘲讽,宁思远柔声扶着林俪往前,“林小姐,我先扶你进去坐好吧。”
“那就多谢宁公子了,我可是急着想看看你的佳作。”陆蒺藜难看的脸色,让林俪的心中有了一种阴暗的舒适,她愈发娇弱地靠近宁思远一些,任由他搀扶着往前。
而只有那状若疯癫的陆蒺藜,依旧站在所有人的耻笑中,没了顾忌的人们还愈发放肆,对着她指指点点。青荇看不下去,忙拉着陆蒺藜去一旁坐好,“小姐,我们也先回去吧。”
如同木偶般被青荇带着坐回原处,陆蒺藜长长的睫毛覆盖住所有思绪,大袖下的指尖抖得不像话。她就像是瞬间被寒冰封印住一样,面色惨白的,与不远处的所有画面隔开。
那些捂着嘴笑的人们,那些推杯换盏的人们,那些恭维客套的人们,都与她远远隔开。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坐着,面前是她一人才看得懂的命数,不容质疑和改变的命数。
心中猜想的答案得到印证,陆蒺藜扯出一个如同鬼面的笑容,瘆人又悲凉。
罗止行藏着满目的担忧,一直注视着那安静坐着的女子,心头突然有些慌乱。但经过宁思远方才说的话,倘若他再靠近,岂不是更给她惹闲言?仰头喝下一口烈酒,罗止行也只好坐在原处。
一场宴会,终于在傍晚时分落下帷幕。
“小姐就快要赴宴回来了,你们的汤药都准备好了吗?她的伤还没好透,可不能断了药。”将军府里,陆琇正吩咐着下人,看时间也到陆蒺藜回来的时候了。
小厮们知道将军有多宝贝小姐,又哪里会耽搁熬汤药,“将军放心吧,刚熬好温着,小姐一回来就端去。”
正说完,门口的小厮就入内禀告,“将军,小姐回来了。”
立马拿着披风迎上去,陆琇没见到人就开始念叨,“怎么现在才回来,玩疯了忘了有伤是不是?来把这个披……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将军,我先扶小姐进去了。”陆蒺藜再没有说过一句话,青荇也是十分焦急,又不清楚真相,只当是被宁思远他们气到了。
慌忙架起陆蒺藜的另一个胳膊,陆琇也不安地扶着她往前,“这是怎么了,就跟丢了魂似的,小藜,你跟爹爹说句话呀。”
终于到了她房中,陆蒺藜仿佛此时才听到别人的话语,费劲辨认出陆琇的面容,勉强扬起一抹笑。“爹爹,我就是有些累了。”
“累了,累了就休息,没事。”陡然松下一口气,陆琇摸摸她的头,却又不敢细问,“爹爹陪你一会,好吗?”
嘴唇翕动几下,她缓慢摇头,“不了,你们都走吧,我睡一觉就好。”
“那要不爹爹给你倒杯水,准备些吃的?”陆琇再问时,已没有了任何回应。默立片刻,却也只能转身离开,“那爹爹不打扰你了,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爹爹说!”
退出来关上房门,陆琇立马叫住青荇,“到底都发生什么事情了?”
“今日,林俪小姐从楼梯上摔下来,是宁公子英雄救美,两人很是亲密。小姐看见后就不对劲了,后来人们又嘲笑小姐,小姐应该是听到心里去了,未免难过。”青荇心疼地皱着眉回道。
不是都一心要退婚了,还闹腾什么?一向捏不准女儿的心思,陆琇自然对青荇所说深信不疑,可这种□□,他这父亲也委实没办法。“唉,真是造孽。我去找人再开些安神的药,你守着小姐。”
“是。”青荇连连点头,立在门边就不再离去。
可就在陆琇刚走后,小院的墙边翻身进来两个人,动作极快,直奔向陆蒺藜闺房。吓得刚要开口尖叫,青荇就被一人堵住嘴,这才认清楚来人。惊恐的眼中又多了些不解,国公和他侍卫来干什么?
“青荇姑娘,在下本无意冒犯,但是实在有事要找陆小姐。倘若从正门进来,陆将军未必肯让我见她。”罗止行纵然做的是不合礼数的事,架子却也是温和坦然的,“所以请你通融,我说几句话就走。”
都到这了,还问她通不通融。青荇终于把尖叫声憋了回去,顺从地点点头。
长均这才移开自己的手,而罗止行也在青荇点头的瞬间推门进去。
傍晚时分,陆蒺藜的房里本就昏暗,再加之陆琇走时熄了灯,等了片刻罗止行才适应光线。眼波一转,便看到了枯坐在镜子前的陆蒺藜。“你到底怎么了,我不信你是因为宁思远在难过,现在细想,整个宴会你都很奇怪。”
依旧没有回应。
陆蒺藜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呆呆看着面前的镜子。旁边还有一根没有燃尽的蜡烛。
暗叹一口气,罗止行掏出火折子,直接点燃了她旁边的烛灯。“就算是有想不开的地方,也得打着灯琢磨吧?黑黢黢的,装鬼不成?”
突如其来的光亮,划破了她面前的黑暗。陆蒺藜眼睫轻颤,这才抬起头,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了平日里故意装出来的各种表情,更觉的纯粹。罗止行就这么不躲不闪,迎着她的目光。
“你怎么来了。”开口的瞬间,抖去所有寒意,在暖融融的烛火中,陆蒺藜仿佛都看到了自己哈出的白气。
“□□来的。”
眸光一凝,陆蒺藜错愕片刻,骤然多了些笑意。“堂堂国公,□□进一个女子的闺房?”
她的调侃,也让罗止行松了一口气,索性去将房间别处的灯也一一点燃。“没法子啊,碰到陆小姐,那么多不合身份的事都做了,也不差这一件。”
贪婪地看着罗止行点亮的每一片光芒,陆蒺藜缓缓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吃点糖吧。”一回头就看到陆蒺藜又要失神,罗止行连忙递过去一个小罐子。
伸手拈出一块送入口中,甜得陆蒺藜有些想哭,不知为何,对上罗止行的脸,她就是委屈的不行。泪水簌簌掉下来,她又往自己嘴里塞几颗糖。
不知她的泪意从何而来,罗止行虽然不解,却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安静站在她身旁,递过去一方帕子。“擦擦吧。”
嘴里的糖还没化完,陆蒺藜就这么挂着泪眼,含混不清地开口,“罗止行,你相信命运吗?”
“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见她许久不接自己的帕子,罗止行又实在看不下去她那宛如花猫的脸,只好伸手小心帮她拭去泪水。
轻柔的触感从面颊传来,陆蒺藜避开他的手,执拗地追问:“你告诉我,你到底信不信命运?”
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中,见她问得急切,罗止行也只好垂眸认真思索片刻。“也许信吧,也许不信,其实有没有所谓定好的命运,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为什么?”
“因为不管命运怎么定的,我都只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回答的没有丝毫迟疑,见陆蒺藜没有那么抗拒了,罗止行才又伸手擦着她的泪痕。
瞳孔微微放大,陆蒺藜在心中默念一遍他说过的话,又重新拉下他的手,“那若是,你想做的事情就是做不了,无论你怎么努力想改变,都只会走向原处呢?”
“那就再继续努力,继续改变。”被她这认真的神情影响,罗止行说出口的,却是再简单不过的方法,“我年幼时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就是夸父追日。太阳就在那里,我就是要去追,哪怕最后是化为邓林,我都要为后来者出一分力。”
“而所谓定好的命数也是一样,我偏不愿屈服,那结局不是我想要的,我就偏要走向我想要的。哪怕是最后粉身碎骨也没有改变什么,能给那些划定我们命数的人添堵也好啊。”
他神色浅淡,低眉说出如同玩笑般的戏语,却在陆蒺藜心中掀起波浪。呆楞片刻,陆蒺藜突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将她方才的颓唐一扫而尽。“对啊,我想通了,就是要给那些神仙添堵去!”
第21章 交易
“刚才还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如今又疯癫高兴起来。”跟不上她情绪的变化,罗止行摇摇头,将手帕放在一边。
“那是国公有所不知,我这是顿悟了大大的禅机啊。”摸一把脸,陆蒺藜故作神秘地眨眼笑笑,“既然这件事想通了,该努力还是得继续努力,那军防图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呀?”
没有想到她还在想着这件事,罗止行登时有些着急,语气也严厉几分。“我说过了,这件事不能管,你以为只是丞相在贪图钱财,才卖出去的军防图吗?”
被罗止行这么一番质问,陆蒺藜才发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低头细细思索。丞相本就已经名利双收了,他没必要非去做这种,一旦泄露就令人耻笑的事情。而且,他虽是百官之首,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拿到军防图的。除非是……
“是皇上!背后是皇上想做这笔交易!”心底那个可怖的猜想脱口而出,陆蒺藜难以置信地看向罗止行,盼望着他能够驳斥自己的话。
只是可惜,罗止行也只能闭眼怅然一笑。“大晋早已成了一个空架子,国库空虚不说,腐朽的官场也没有大战一场的勇气。与百姓们妄图稳固边境的呼声不同的是,这些贪慕一时安乐的高位之人。皇上也好,丞相也好,他们都不想打仗。”
撑着桌子站起来,陆蒺藜像是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可就算是这样,那他们大可和谈、投降,偷偷摸摸去卖军防图做什么?”
“因为就算不愿意,这场仗也是必须要打的。”压低了声音,罗止行在那双眼睛中看出了再熟悉不过的愤懑,熟悉得像是在看十三岁那年的自己。
霎时楞住,陆蒺藜反应片刻,冷冷笑开。上一世里看不透的原因,现在倒是清晰无比,“原来是这样,民意压不下去,皇上也不愿意丢了面子,所以必须有一场仗。而不愿意久战,所以这场战必须输,而且要输得又快又惨,才能有后续的和谈。”
“对,所以这军防图牵连甚广。若我猜的没错,皇上甚至还会觉得,军防图会让金国在和谈时放宽条件。”不忍在看陆蒺藜的眼睛,罗止行移开目光,注视着灯座下面的那一团黑暗。“这次金国使团入京,不过就是个幌子,为的就是这件事。”
真是荒唐至极,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陆蒺藜想喝杯茶让自己冷静一下。杯子举起来的瞬间,却压抑不住内心的激愤,狠狠往下一摔,“可笑啊!他程定容忍不了百姓对他的轻视,那般在乎着什么皇室颜面,却能忍得了金国和谈的屈辱吗!”
“对象不一样,心境自然也不一样。对内他需要彻底的臣服,可别的国家如何,他却管不了。左右,和谈后要交的贡赋,又影响不了他皇帝的位置。至于百姓会有怎样的课税压迫,又有谁在乎呢?”眸光倒映着沉沉暗色,罗止行声音冷静至极。
压抑着内心的悲愤,陆蒺藜在他对面坐好,“可我还是想不通,我们打完败仗必须要和谈,那金国又为什么要停下?”
“这有什么难猜的,你当金国的朝堂就很牢固吗?”轻笑几声,罗止行伸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两个点,“金国皇帝,当初不过是个蒙难的皇子,为避免被迫害,甚至在我们长安城里待过一段时间。”
注视着罗止行手下的动作,陆蒺藜点点头,“这我也听说过,本来做皇帝的是他哥哥,他哥哥上位后想要杀尽所有兄弟,逼得他带家人来到长安,郡主也是那时一起来的吧?”
忽视陆蒺藜在提及郡主时,眼底的一丝戏谑,罗止行指向另一个小点,“看不惯他哥哥的凶残,于是,将军高和叛乱弑帝,迎接了如今的金国皇帝回国登基。高和也就成了显赫一时的摄政王。只是谁都没想到,软弱到逃难的皇帝,竟还颇有手段,坐稳了如今的朝堂。”
“怪不得,率使团来的是郡主!郡主代表的是金国皇帝,军防图能让皇帝更有名望,也就更有了和摄政王斗争的底气。”这下,所有的疑点都能被解开,陆蒺藜捏紧拳头,“到时候,金国皇帝一定更急切地要平定内乱,自然也就不会再进攻我们了。”
嘲讽地勾起嘴角,罗止行用手掌抹去桌面上的两点水渍,“小小的军防图,背后其实是两国高层心知肚明的一场交易,还挺精妙的,是不是?”
“是个屁!战场上枉死的将士,和受苦受难的百姓又找谁说理去?”
情急之下,陆蒺藜言谈举止还真是和陆琇有些相像,惹得罗止行心中好笑。“既然你都清楚了其中利害,就不要再搅进去了,你一人不过是螳臂当车。”
“可是没办法呀,我必须得搅进去。”陆蒺藜却是一口否决,轻笑着说出来的话,端的是坚定无比,“国公爷忽视了,和金国注定要开战的边境,正是我父亲戍守的地方啊。金国使团一回去,我爹爹就该被派走了。”
自己竟然当真忽视了,还真是揣摩够了上层的意思,目光也同他们一样,成了下棋之人,把别人都当成了棋子。罗止行愧疚地低下头,这才惊觉自己心中潜移默化的变化。
收拾好自己激荡的内心,陆蒺藜站起身来,对着罗止行恭敬一拜。“今日国公帮我解开了许多困惑,我感激不已。我也明白,你来劝我都是一片好心。但这件事我必须要做,我知危险,也不愿牵连国公。时候不早了,国公先回吧。”
“哪有陆小姐这样的人?我来陪你说了半天话,还搭进去一罐糖一方手帕,到头来连杯热茶都没有喝到,就要被赶着走了?”被陆蒺藜的话语气笑,罗止行非但没动,反而坐地更舒展些,故意逗她。
耸耸肩,陆蒺藜却不买账,“那没办法,谁让国公爷是偷偷闯进来的?想要吃喝,就得惊动我的丫鬟们。到时候,我怕毁了您高洁的君子形象呀!”
说完之后,陆蒺藜还伸出爪子拍拍他,一脸的语重心长。
无奈地看一眼她的手,罗止行起身的瞬间正了神色,“你当真要阻止他们卖军防图?”
“是。”
陆蒺藜肯定的语气冲击着他的内心,罗止行默立许久后,继续追问,“你打算怎么做?”
伸出手去,陆蒺藜看着透过手指缝隙的烛火,浅浅笑起来,“他们想要做见不得人的买卖,那我就偏要给他们翻到明面上来。”
凝视着陆蒺藜的脸庞,罗止行突然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拉开房门的瞬间却又停住,仿佛刚做出决定。“我会想办法帮你。”
“罗止行,你好像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隐藏过自己的能力。”心尖微动,陆蒺藜往前一步,看着他的背影,问出个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什么答案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一直在帮我啊?”
背对着他,罗止行垂下眼眸,“因为我,心软又善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