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和母后,他们疼爱我?”赵阳咬着自己的指甲,喉咙里哼哼唧唧的,也不知是嗯了一声,抑或发出嘲笑。
他又问江启光:“那如果母后这条路行不通呢?”
启光道:“现如今,朝中最为得势的名门望族,除去萧家便是唐家。唐家长女早年曾经许婚给太子,却又遭遇悔婚,可谓丢尽颜面。太子摆明了对外戚不假辞色,唐家自然也不会放龙入海。笼络了萧唐二家,半壁朝堂就可为王爷您所用。”
“唐家?”赵阳低头沉吟,忽然念出了一个名字:“唐瑞郎……”
陆幽的心头一寒,还没来得及乱想,却听江启光又道:“笼络唐家,更还有另一个好处。皇上心腹——长秋公戚云初,原本是安乐王的爱宠,而安乐王的母妃正是唐权姑母。单凭这一层,戚云初就与唐家交情非浅。王爷若是获得了唐家的支持,内廷这边自不待言。”
“所以,笼络唐家就是一箭双雕!”
赵阳终于听懂了沈启光的言外之意,双眼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养马的沈启光起身告辞了,走的时候,宣王赵阳破天荒地将人送到了晖庆殿外,好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等到人走远了,赵阳扭过头来,冲着陆幽诮然一笑。
“贱奴啊贱奴,本王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如此感谢你替我沾来的花、惹来的草。明日一早就叫唐瑞郎入宫,本王可要好好儿地‘招待招待’他。”
第80章 东君主
赵阳的想法并不难猜。
他以为唐瑞郎倾慕着自己,所以准备利用瑞郎的感情,拉拢唐家。
事到如今,陆幽不免有些懊恼于自己当初的失言;然而他又转念一想,若是那时坦诚了与瑞郎的私情,恐怕早就已经被盛怒的赵阳给生吞活剥了罢。
多思无益,重要得还是下一步该怎么走。
趁着赵阳午睡的时机,陆幽悄悄离开晖庆殿,转身入了含露殿。
赵阳恐怕万万想不到,最近这些日子的午后,唐瑞郎几乎都在含露殿内陪伴小皇孙赵戎泽,更时常粘着陆幽,如胶似漆。
转眼间两人就见了面,陆幽将晖庆宫中的对谈一五一十地加以复述。瑞郎认真听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斩钉截铁般的惊人。
“你放心,唐家不会帮助赵阳。”
他拉着陆幽的手,找了一个僻静避风的角落,两个人坐下来悄声说话。
“……我想要和你说些我家中的事情,却不知道你会不会反感?”
陆幽跟瑞郎相识这许多年,知道他几乎从不谈及唐家是非;叶家发生变故之后,就更是讳莫如深。今天他主动询问,一定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要事。
思及至此,他便摇头:“说罢。”
瑞郎这才道:“其实昨天晚上,我爹也找我谈过。他说如今太子与宣王之间暗流涌动,而一臣不侍二主,他问我要选择哪一个……还说我的选择,就是唐家将来的选择。”
“他居然让你来决定?”
陆幽不免惊诧——毕竟他原本以为,权势一如唐家,但凡制定重要决策,就该由族长召集中坚砥柱,郑重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怎么?你不信?”
唐瑞郎反而戏谑道:“今年我十六 ,明年应试,说不定年末就会出仕。你以为我们还是国子监里头无忧无虑的少年?”
“你明年出仕?”
陆幽如梦初醒地看着瑞郎,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已经长成了一位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
分明是天天都能看见的脸庞,此刻却居然令陆幽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为避免揶揄,他赶紧转移了话题:“那你怎么决定的?不帮助赵阳,也就是说帮助太子?”
“不,谁也不帮。”
唐瑞郎摇头:“赵阳性格刁蛮阴险,为人凶残不仁,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代明主。太子刚愎自用,无容人之胸怀,隐忍之雅量,谋略之胆识,恐怕就连守成都做不到。”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远方。
“我心中最理想的主君,该是如当朝太祖一般。有救济天下苍生的慈悲,也有力挽狂澜的手段。可惜人不能选择自己出生的时代,但我也算是幸运的了,至少还有一些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与憧憬。”
抱负、憧憬?
瑞郎口中的这两个词,令陆幽心头微怔。
他似乎回想起来,自己也曾憧憬过一些什么……像是一种春风得意,一笔青史留名,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眼面前,唐瑞郎即将出仕,未来必然是宏图大展、出将入相。而自己呢?同在国子监内求学、同样得到弘文馆博士的赞赏,却如同一个失去了躯壳的幽魂,注定无法立定在化日光天之下了。
就在陆幽怔忡的时候,唐瑞郎又冷不丁地说道:“宣王既然要见我,那我明天就去会一会他。”
陆幽顿时回过神来,紧张地追问:“他一定是要拉拢你,你准备怎么做?”
瑞郎嘿然一笑:“他的那张脸长得那么好看,而且有求于我,肯定是好话说尽,说不定还会投怀送抱。你说我准备怎么做?”
陆幽顿时竖起双眉:“他一身的臭病,你要是敢碰他,就……再别靠近我!”
“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怎么就当真了呢。”
唐瑞郎朗笑出声,又伸手来搂陆幽的腰肢:“你不让我碰他,那就让我多和你亲近亲近。有了你这个正主儿,那个冒牌货我自然也就不稀罕了。”
陆幽虽然不满意他的甜言蜜语,却也没有抗拒,反而异常温顺地贴着唐瑞郎的胸膛。
“……我有点怕。”他喃喃低语,“如果太子不废,赵阳势必会受到赵昀迫害,继续留在他身边的我,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一旦废了太子,我姐她……”
“这是你姐自己选择的路。”唐瑞郎将他搂得更紧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你不要担心。”
陆幽苦笑:“你什么时候比我更懂她了。”
“……话可别这么说啊。”唐瑞郎摇晃两下,似乎窘迫,“我只是作为一个同样关心你的人,特别能够理解她的某些心情罢了。”
正说到这里,只见宫门外远远地走过来一位眼熟的小宦官,正是平日里替戚云初传口信的小鹞儿。
“长秋公今晚要回丽正堂,请您待会儿过去说话。”
推算起来,陆幽已有五日没有去过丽藻堂。这天傍晚,他早早地推开了院门,看见内侍省的主人已经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闭目养神。
或许是这几日不眠不休、随侍君侧的缘故,戚云初难得显出了一丝疲惫,他的嘴唇没有血色,细长凤眸之下也隐约有了青色的淤痕。
他本就不是那种外表强壮的人,此刻更是清减了几分,静得像一株柳树。
虽说宦官内侍不该参与朝政,然而以戚云初的身份地位,想要做到置身事外反又谈何容易。这些天来辗转找到他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
陆幽突然有些不忍心打破这一刻的静谧。
正巧晚来风起,他进屋取来一张薄毯想要为戚云初披上。才转个身的功夫,靠在树下的人就已经睁开了双眸。
“……”
戚云初仿佛还没有彻底清醒。他微眯着眼,定定地看着陆幽,嘴里轻声念出得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东君……”
东君何许人也?
陆幽一愣,却已经脱口而出:“秋公,是我,陆幽。”
“……是你。”戚云初这才如梦初醒。
他扶着额,将遮住面颊的长发拢到肩后,然后皱着眉头:“怎么没戴面具?”
“这些天宣王折腾得紧,一会儿叫我跟着他,一会儿又让我替他行事。面具一天三番五次地揭戴。师父心疼材料,叫我省着点儿用。不过还请秋公放心,夜里光线朦胧,我来时也非常小心,并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那个吝啬的老太婆。”
戚云初嗤了一声,却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从陆幽手上接过薄毯披在身上,懒懒地问道:“听说今天,有个养马的来找过宣王了?”
第81章 甘露殿
宫里头的事,巨细靡遗,全都逃不过戚云初的法眼——陆幽早就明白这一点,因此也毫无保留之心,又将沈启光之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戚云初反问他:“你可知道这沈启光是个什么人?”
陆幽摇头:“不知。”
戚云初道:“此人少时家贫,寒窗苦读数载,一路考入诏京却又遭遇横祸,被马匹撞断右腿。眼看春闱之期将至,他竟拖着断腿入了贡院,最终中第登科——这在当年倒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了。”
陆幽思忖道:“此人的言谈举止的确不俗,仅用三言两句便撩动了宣王。可我却不明白,如此明晰的一个人,又为何回跑到赵阳这边?莫非又是一个与太子有过节的?”
戚云初并不正面回答陆幽的疑惑,却悠悠然地说了一段往事。
“沈启光的父亲当年在大户人家中做庄客,家里穷得吃不起肉,就养了一只老母鸡,生蛋给孩子补身体。那大户人家家中养着一头恶犬,将母鸡咬死,沈父上门理论,却反而被管家威胁,要将他们全家都赶走。
当时七岁的沈启光得知此事,却让家人就此揭过,闭口再不谈及此事。
转眼到了年关,那只恶犬又咬死了另一户庄客养的小鸡。这次,沈启光连夜潜入大户人家自己的鸡棚,一口气弄死了十多只鸡,又将羽毛和血洒在狗窝里。
想起前几次庄客们的抱怨,大户人家不疑有他,干脆利落地处死了恶犬。而沈家偷偷藏起了两只死鸡,过了一个好年。”
说完这段话,戚云初忽然停下来问陆幽:“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这么小就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长大必然更加不简单。”
说到这里,陆幽又若有所思:“……只是,这些事本该只有他的家里人清楚。又怎么会弄到天下皆知?”
“那是因为,他的家人不及他一半的聪慧,却有两倍长的唇舌。事情走漏之后,沈启光被拿去见官。那县官倒是个好人,认为沈启光年少聪慧,只是性子阴冷了些。此案从轻发落不说,更将他收留在府上,又助他完成学业。”
交代完这些,戚云初若有所指地看向陆幽:“一个人,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只要跳不出窘迫的环境,始终还是一事无成。但是仅凭一己之力出人头地,又是何等的困难……所以门第与血统会变得如此重要。唐家和萧家,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陆幽:“瑞郎他和我说,唐家不会帮助赵阳和赵昀中的任何一个人。”
戚云初反问:“你信他?”
“我信。”陆幽静默了一阵子:“秋公,您会选择谁?”
戚云初瞟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会选谁?”
陆幽迟疑着分析道:“虽然江启光说您可能会因为唐家的关系而支持宣王,可我却觉得您似乎另有主张……您授意我保了胡姬一条性命,就相当于是卖一个天大的人情给太子,若是太子失势,这笔人情又该问谁去讨要?然而,若说您站在太子这边,那赵阳恐怕也不会嚣张到现在这幅模样了。”
说完,他又惴惴不安地看着戚云初,仿佛一个学生忐忑地等待着先生的评判。
但戚云初却并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
“你也不小了,不能永远像是一个弘文馆里的孩童……说起孩童,皇上提起要见戎泽。不必告诉赵阳,明日你就领着戎泽去甘露殿一趟。”
说到这里,他伸手抓过陆幽的手,轻轻地让五指摊开,仿佛在判读着那一道道浅浅的掌纹。
“这个大宁朝的未来,或许已经捏在你的手心里了。”
第二天醒早,陆幽装束停当,假装要去弘文馆,转头却领了小皇孙赵戎泽,直奔甘露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