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
耳边传来了唐瑞郎的轻笑声,紧接着叶佐兰被重新挪回到了床上。
与此同时,透过安置在里外屋之间的半透明落地屏风,叶佐兰看见了正走进来的人——他的姐姐叶月珊。
“唐公子,请喝茶。”
叶月珊手中端着螺钿漆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圆月似的白玉茶碗。
唐瑞郎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茶碗,却扭头望向叶佐兰:“这位是——?”
叶佐兰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报出了姐姐的闺名。
“原来是佐兰的姐姐,那便也是我的姐姐了。”唐瑞郎笑着向叶月珊点头,又夸赞道:“佐兰时常提起你,今日一见,竟然比我想象得更加漂亮。”
叶月珊自幼养在深闺,哪里听过如此恭维,不由得双颊绯红,掩面娇羞。
按照叶佐兰的性子,这时候原本应该跟着促狭几句。然而此刻,他看着瑞郎与月珊二人,却觉得胸口涌出一阵苦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叶月珊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红?”说着就要来摸他的脸颊。
叶佐兰这才勉强笑道:“还说我呢,姐姐你自己的脸不也是?”
叶月珊叫了一声“讨厌”,又偷偷看了唐瑞郎一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叶佐兰和唐瑞郎两个人。片刻的静默之后,唐瑞郎忽然俯身,一手撑在叶佐兰枕边。
叶佐兰还以为他又要继续刚才那件事,吓得往后缩了一缩。反倒惹得唐瑞郎笑出声来。
“刚才又不是咬了你一口,我有这么可怕吗?”
这明明比咬一口更“可怕”。
叶佐兰心里这样反驳,却又猜想这或许只是唐瑞郎的一次玩笑。他稍作思忖,然后故意转变了话题。
“……那个张成怎么样了?”
“已经送交法办。”
唐瑞郎的眼神终于冷冽起来。
“然而他的兄长,那个叫张全的医工,已经被人发现死在了灵州城外的废弃茅屋里。根据现场遗留的文书看来,他声称自己在良医所时,曾经与一名王府侍女暗通款曲。而那名侍女却因为一些缘故而被责罚至死。显然,他将这笔账,算到了我的二姐头上。”
当唐瑞郎说话的时候,叶佐兰一直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等他说完之后,才安静地反问道:“你相信吗?”
唐瑞郎无言地与对他对视了一阵,并没有点头或者摇头。
“我决定要开始习武。”
他换了一个姿势,重新靠在叶佐兰枕边,将目光送往浅青色的帷帐顶端。
“光靠护卫恐怕是不行的,一个人如果连自保、连平安地活着都做不到……那么他还有什么必要去奢求什么理想,什么抱负?”
说到这里,他又扭头看着叶佐兰:“你想不想学?”
说实话,叶佐兰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唐瑞郎的主张。然而他想起了那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似乎又体悟到了什么。
于是他又问唐瑞郎:“谁来教你?”
唐瑞郎翘了翘嘴角:“是天吴宫的人,安乐王爷曾经的师兄弟。”
“可你整日都在国子学里念书,哪里来的时间?”
“肯定会调整……也许,以后只有上午才念书了。”
说到这里,唐瑞郎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似乎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将来究竟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什么人敲门打扰。唐瑞郎不顾叶佐兰的反对,把鞋踢了,上得床来与他凑做一处。
两个人聊得还是平日里时聊的那些事。然而有了唐瑞郎的亲昵举动在先,叶佐兰此刻的脑袋里早就已经糊成了一锅粥。他答非所问地闹了好几次笑话,唐瑞郎突然伸手捧住他的双颊,又飞快地将嘴唇凑了上来。
叶佐兰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直到唐瑞郎退开,才讨饶道:“别这样……我、我头晕。”
唐瑞郎却笑道:“你只是头晕而已,我的一颗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呢。”
说着,却伸手滑向叶佐兰的胸前,摸了两下,寻到了心脏的位置:“喔……你跳得倒也不慢!”
叶佐兰面红如血,羞忿道:“说好了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呢?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怎么能……能用在我身上?!”
“佐兰,这怎么是歪门邪道呢?”唐瑞郎垂下眼帘来看着他:“若不是那天你受了伤,我也不会发现你在我的心里……竟已变得这么重要。”
羞怯让叶佐兰飞快地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有多重要?”
唐瑞郎想了想,然后撑着脑袋,主动靠到叶佐兰面前。
“记得我和你说过安乐王爷的事吧?他的心仪之人也是一名男子……就是他身边的宦官总管,戚云初。”
“宦官?”叶佐兰吃了一惊:“可那些人不是……不是……”
“是少了些东西。”唐瑞郎坦然点头:“然而这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虽然还不太明白唐瑞郎的言下之意,但叶佐兰还是红了脸颊。
唐瑞郎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护身符,拿在手里摩挲。
“当年,安乐王在征伐云梦沼的战役中生死未卜;戚云初受皇上所托,率领内飞龙卫精骑百人,千里驰援与大军汇合。随后,狂扫云梦泽三百里,将五大恶人逼入沼泽深处……然而找回来的,却只是一具身裹铠甲的泥潭腐尸……”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
“三个月之后,戚云初班师回朝……居然已经白发满头。”
青丝成白发?叶佐兰恍惚记得有一种说法,人的头发会在遭遇到巨大打击的时候变白,但那必然是相当可怕的变故。
他正想到这里,又听唐瑞郎低语道:“……虽然恐怕比不上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过,看见你受伤的时候,我的心情,也许正和当年的戚云初相似吧。”
叶佐兰听得耳根子发热,嗔怒道:“安乐王爷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真正明白何者是情,何者是爱。而你我恐怕连他们一半的年纪都还没有活到,口口声声的,难道不觉得滑稽可笑?”
唐瑞郎正要作答,这时候门外面,又有人过来奉茶了。
唐瑞郎来探病之后,叶佐兰又在家中休养了七天。这七天里,家里又是药疗又是食补。只恨不得一天六顿,顿顿将肉直接往他身上贴。
躺在床上,除去吃与睡之外,叶佐兰再没有别的事可做,剩下的只有胡思乱想,想自己和唐瑞郎的将来。
安乐王爷赵南星喜爱之人是一名男子,那么唐瑞郎莫非也是受了安乐王爷的影响,才会做出那种举动。
瑞郎如此,或许情有可原;然而自己从未受过龙阳之事的熏陶,迈出这一步不仅绝非易事,更可能会带来无法估量的可怕后果。
我从未对男子动过情——叶佐兰这样提醒自己。
但是他很快又发现,何止是男子,自己也从未对任何女子产生过绮念。
并不是少年无情,而是年少无心。
叶佐兰忽然想起了唐瑞郎按在自己胸口上的那只手。那温热掌心所施加的微微压力,的确让他愈发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突突跳动。
心,已经被唤醒了。
——————
憋闷难耐的七天过后,叶佐兰终于重获自由。
这天一大早,他坐着家里的牛车返回国子监,还没来得及回号舍,就直奔丽明堂而去。小半年下来,他在堂中倒也有了一些要好的学友。彼此稍作寒暄之后,博士就入了堂。
今日,复讲的内容是《礼记中庸》。叶佐兰虽已通诵这篇经文,却也留有一些疑惑之处。他知道自己必须认真聆听听博士开示,可是不知怎的,脑袋里却浑浑噩噩地,总忍不住要让思绪飘向远方。
丽明堂的东北面,一百五十步远的地方,就是国子学的昭德堂。此时此刻,唐瑞郎应该也正在堂中上课。
按照从前的惯例,午后是一定会与他见面的。到那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而自己又应当如何回应呢?
这并不是叶佐兰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的苦恼,却是最后一次。
午时下课,六馆学生齐入会馔堂用餐。席间,叶佐兰偷偷朝着国子学那边眺望了三次,发现唐瑞郎并不在其中。
难不成,唐家又出了什么事?
叶佐兰越想越觉得担心,立刻向身边的同学打听。
不问则已,这一问他才知道:就在两天之前,唐家来人,将唐瑞郎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回去。唐瑞郎正式离开了国子学,转入紫宸宫弘文馆就读。
第13章 微雨
回过神来的时候,叶佐兰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会馔堂,回到了号舍里。
虽然七日未归,但有小厮提前打扫收拾,屋内依旧干净整洁,空气中甚至还沁着一股甜甜的花香。
叶佐兰缓缓转了一下脑袋,很快发现香气来自于桌上的青瓷净瓶。瓶子里头插着一支雪白的栀子,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花上,花也仿佛在发光。
叶佐兰看见净瓶底下还压着一个信封。他取出来端详,只见正面中央赫然写着“佐兰亲启瑞郎”
他怏怏的心脏顿时噗通一声,手指也笨拙起来,歪歪扭扭地将信封撕开。首先掉出来的,竟是唐瑞郎脖子上那块刻有赵南星名号的护身符。
叶佐兰吓了一跳,赶紧再看信封里头,果然还有几张纸笺,正是唐瑞郎惯用的碧云春树笺。
只见纸上工工整整地写道:
佐兰,虽然人们都说‘见字如晤’。然而此刻,我却忍不住要嫉妒这张小小的纸笺,能够与你对面相见。
关于我的行踪,你或许已从别人口中得知,可我却还欠你一个正正经经的解释。
瑞郎家中姐弟三人,俱为一母所出。家母平素体虚而多愁,我那二姐出事之后,她就更是一病不起。
那天敬一亭中,张成向我求饶之事也传回到了家中。丧女之痛未愈,母亲恍惚以为张成又想加害与我,就死活不让我继续留在国子学内……我虽据理力争,奈何“见志不从,劳而不怨”,换做是你,恐怕也不忍心再惹得母亲担惊受怕罢。
如今,我已在姐夫康王的引荐下,转入门下省弘文馆就读。宫禁森严,你我想必将有一段时日无法见面。但是只要你不恼怒于我的擅自离去,我们依旧可以云雁往来。
佐兰,你已经看见了信封里的物件罢?我与你说过它的来历,你也应该知晓它对于我的意义。如今,我将它交托于你,正如向你郑重交托出我的心声。
或许你会觉得,我此刻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年少轻狂。但我却无比遗憾,不能更早与你相识。这样,我们将有更多的时间,彼此相知相扶,甚至白头终老……
我知道,有些事对你而言并不容易。但我依旧期盼着能够得到你的回应。
五月初五,端阳之日。国子监与弘文馆皆有休息。佐兰可愿与我相约,城南雀华池畔一见?
这之后又有百余字,询问叶佐兰身体近况,交代信差往来的时机云云。叶佐兰逐字逐句地看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心中的恍惚已经开始消散。
他拿起那枚护身符,轻轻摩挲着其上纤细的刻纹,而后将它戴到了自己的颈项上。
坚硬的金属,瞬间冰凉了皮肤,却又很快变得温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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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唐瑞郎的国子监,对于叶佐兰而言无异于死水一潭。然而距离端阳之约,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每旬的头一日,唐家的信使都会来拜访号舍,一边取走叶佐兰的书信,一面又将唐瑞郎厚厚的手书送到叶佐兰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