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月山法源寺,乃是大周开国之初,由皇家督造的寺院。历经百年岁月沉积,长斋礼佛,香火鼎盛,寺中十八座大盛佛堂,供奉着十八座金身佛与菩萨,本是专为皇亲国戚礼佛祭天而造之地,如今也有许多世家大族前来祈福。
顾如许从前也随家中来过几回,不过是坐在马车中观望,此次却是要扮作丫鬟徒步登上山顶寺院。
平月山并不算高,甚至比不得青州琼山,约莫半个时辰功夫,便到了法源寺前。
今日并非十五,故而前来祈福听法之人,没有多少,寺中清闲。
秦氏在婆子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步入寺中。
参拜佛祖身边不宜带着太多下人,秦氏进殿后,丫鬟们便在别处候着。
顾如许站在一座殿外,望着里头供奉的佛像,身后忽然传来旁人的声音。
“礼佛要心诚,施主总在门外看着,佛祖是不会听见你心中愿望的。”
她诧异地回过头,望见一个披着袈裟的白须和尚,诚然时隔五年,他似乎不曾变过分毫。
顾如许合掌行礼:“慧明方丈。”
慧明打量了她片刻,道了声阿弥:“方才看施主望着佛像,似是有什么心事。”
她笑了笑:“有劳方丈挂心,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一时感慨罢了。”
慧明道:“看来施主心有执念,有心问佛。”
她摇了摇头,看向那座佛像:“问佛,实则也不过是在问自己,佛若是能解决一切,世间哪还有那许多烦扰?”
闻言,慧明道:“佛祖慈悲为怀,虽不能解万般事,却依旧是我等的庇护,施主站在这,不正是对佛心怀敬畏吗?”
顾如许顿了顿,笑道:“我心中的或,佛也许也解不得。”
宁国府的仇,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索,明知仇家就在眼前却不能手刃的愤懑,还有这循环往复了多年的纠缠,她的记忆在这漫长的磋磨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零零散散地拼凑起来,让她知晓个大概,细枝末节却是难以记起了。
系统说得对,记忆太多,她就会慢慢忘记,完完全全变成顾如许。但是她也时常会想,站在这的顾如许,真的还是最初的那个人吗……
这么多次的轮回,她想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结果?
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和疑惑,慧明取来了一只签筒,递给她:“施主若是觉得迷茫,不妨求一签。”
她看了眼签筒,迟疑片刻,接过。
“听闻法源寺的签十分灵验。”她笑道。
慧明抚着长须,意味深长道:“求签,求的是自己心中事,灵验与否,只有自己和佛祖晓得。”
闻言,顾如许看向手中签筒,微微一笑,合眼晃了几下,一支签从筒中掉落,慧明俯身将其拾起,平静地递给她:“施主自己看看吧。”
她接过那支签,瞧了一眼,不由得笑出了声:“竟是下下签。”
也难怪,她连自己究竟在苦闷什么都说不清,又怎能求出一支好签,又或许这下下签本就是佛祖对她的回答了。
“阿弥陀佛,施主无需气馁。”慧明拿起那支签,道,“施主可知这签筒中为何会有上下签之分?”
她莞尔:“难道不是人各有命,得失自知吗?”
慧明笑道:“非也,佛祖面前众生平等,难道抽不中上上签,就意味着应当等着倒霉吗?这座法源寺并非为了看着前来礼佛之人露出失望之色而建,如果这签筒中的签就是佛祖对众生的回答,那么它们也应当是平等的。上上签与下下签,其实并无多少分别,重要的是抽中这签子的人,如何解签。”
顾如许怔了怔,认真地看着慧明:“还请方丈大师解惑。”
“世间万物相辅相成,有喜便会有忧,有乐便会有愁,祸福相依,物极必反。施主今日抽中这下下签,或许是缺了一时的运气,却并非意味着施主必将跌落低谷。施主心中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定论,还需遭遇一些磨难,此时的绝境和心中的疑虑,假以时日,或可柳暗花明。”慧明缓缓道。
这番话细细琢磨,别有深意,顾如许稍加思索,释然一笑:“方丈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弟子受教了。”
“施主客气了。”慧明谦逊道,“礼佛与参拜还需等上一会儿,施主不妨在寺院中走走,老衲还有事在身,与施主就此别过。”
“大师慢走。”她亦合掌还礼,看着他走远,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下下签,“柳暗花明么……这些出家人说话一个比一个玄乎。”
丫鬟婆子们忙着伺候秦氏,少了一人也并无人留意到。
她独自一人悄悄进了内院,径直穿过长廊,叩响了一间厢房的门。
门转眼被拉开,卫岑定神看着她,唤了声“教主”。
“进去说话。”她低声道,走进了屋中。
卫岑谨慎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确信无人尾随,方才关上了门。
“教主,属下收到公子的信后,便马不停蹄地来了这,可是出了什么事?”卫岑问道。
前几日她给兰舟传了消息,让卫岑今日来平月山,她便随秦氏一同出门。
“滨州那边如何了?”她问。
卫岑答道:“一切如常,属下已经让兵马都藏进人迹罕至的山里了,平日作猎户樵夫打扮,无人起疑。”
“若是急行军,从集结开拔到抵达楚京,要多久?”
卫岑略一思索:“骑兵与步兵先后脚程不同,要一同抵达的话须得两日。”
“若是骑兵先行呢?”
“一日。”
她点了点头。
“教主,您急着要兵马吗?”
“先做个准备罢了,你们眼下无需动,以免打草惊蛇。”她道,“青青如何了?”
“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心病难医,急不得,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并无多大用处,所幸身子无碍,至于开口说话,怕是要等一段时日了。”卫岑答道。
她暗暗叹了口气:“替本座好好照顾她,给她找个能落脚的地方,若是之后真的起事了,莫要再把她牵扯进来。”
“是,属下会妥善安排的。”他转而又道,“银子最近胃口欠佳,不知是不是思念教主了。”
提起那只二哈,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与其说是思念本座,茶饭不思,倒不如在给青青找大夫的时候帮它看看是不是那一日吃多了,伤了脾胃。”
“……好。”
“原本让你来一趟,是想让你查一查阮方霆的底细,长生殿虽有段时日没有动作了,还是要防备一番。”说着,她将半块翡翠碎玉递给他,“这是之前同阮方霆交手时,从他身上掉下来的,瞧着不像民间作坊能打磨出来的东西,或许是个线索。”
卫岑收好那块碎玉后,她又摸出一块帕子,帕子摊开后,是几块没有烧尽的纸屑,依稀能看到零碎的笔迹,却是辨不出原本写了什么内容。
这些碎屑便是之前郑承在书房中烧掉的东西,她费了一番功夫,在离府之前摸进书房取了一些。
本是临时起意,不过能让郑承如此小心,足以令她起疑了。
“你查一查这些碎屑,无论有什么发现,都记下来,传书给兰舟,本座自会知晓。”她叮嘱道。
“教主放心,属下定会尽快传信回来。”
在此处见面,已是冒着被人察觉到的风险,便是合上了门窗,也不宜久留,将事情交代明白后,她便悄无声息地又回到前院。
此时秦氏恰好从大殿出来,又去参拜了几位菩萨,出来时天色也不早了,便让寺中僧人将马车牵出来,启程回府。
秦氏回到府中不久,郑安与郑洵便从枫山书院回来了,对于郑承此次赴宫宴拜会怒图来使,宁愿带府中门客也没有告知儿子,郑安觉得有些难堪,尽管秦氏在旁劝说,他还是在予兰居中闹了一通脾气。
秦氏派人去打听了一番,得知月儿和阿晴都遭了牵连,险些破了面相。
“大哥这性子,愈发不像话了。”郑洵忍不住同秦氏抱怨。
秦氏叹了口气:“罢了,且忍一忍,幸好他没有在这闹起来。”
“今日打的是奴才,明日万一他敢同您动手可怎么是好?”郑洵越想越觉得心悸。
“你无需担心这个,姨娘能保护好自己。”秦氏道,“你刚回来,去歇歇吧,一会儿我吩咐丫鬟把晚饭送到你屋里去,你爹今日不知何时才回,若是回来得早,我派人知会你一声,你再来请安。”
郑洵点点头,起身告退。
秦氏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唤婆子来点了一炷安神香。
与此同时,顾如许已与季望舒悄悄见了一面,她走时对她使的眼色,季望舒领会到了她的意思,趁着府中守备松懈,她仔细搜了郑承常用的几间屋子。
“可有什么发现?”顾如许问。
“府中还有几处暗哨,属下还有几处没有搜过,不过属下在郑承屋中的一只箱子里,发现了这样东西。”季望舒将一块令牌交给她。
顾如许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
“这不是……”
“宁国府的出入令牌。”季望舒面色一沉,“我爹从前也有一块,闻贤书院中只有深得宁国公赏识和信赖的学子才能拿到这么一块令牌,可随时前往宁国府拜会,无需事先递名帖。”
顾如许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林丞相有这块令牌尚且说得过去,为何郑承也会有一块?”
“属下找到那只木箱时,上头落了一把锁,将锁撬开后,在木箱最底下的暗格中发现了这枚令牌。”季望舒似乎也颇为疑惑,“属下不敢久留,眼下趁着郑承还未回府,先将此物拿来请您过目。”
顾如许看着那块令牌,宁国府的令牌,她断然不会看走眼,它出现在此处,倒是令她始料未及,她沉思片刻,道:“你且将此物放归原位,以免郑承发觉,此时本座自有打算。”
“是。”季望舒将令牌收好。
“本座今日已经见过卫岑,你和阑珊阑意既然已经从胡姬中脱身出来,便找个时机离开郑府,城南千金布庄,兰舟会派人来接应你们去公主府。”
闻言,季望舒吃了一惊:“属下走了,您怎么办?”
“这府里还有一些事没处置完,待办妥了,本座也会想法子抽身。”
季望舒犹豫良久,轻声问:“您是因为沈虽白吧?”
她蓦地一愣,旋即否认:“与他无关,他本就是一意孤行掺和进来,要待到几时都是他自己的事,本座是为了查线索才留在这。我一人行动不易惹人注目,若阑珊阑意不会武功,若是被人发现,我反倒不知如何救人。”
季望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属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