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陪她下黄泉。”
他说这话时,可以说十分地心平气和了,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笑意,连信誓旦旦都算不上。
面具下的眼,微微颤动了一下。
漂亮话谁都会说,尤其是男人的话,最是不能相信。
但沈虽白,不会说谎。
剑宗大弟子,一诺千金。
没来由的,这等听起来颇为不可信的,甚至称不上浪漫的诺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她竟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轰鸣般跳动起来。
此时此刻,她都想抽自个儿一巴掌,好能清醒些。
这些话都是为踏血红梅顾十一说的,同她有什么干系,瞎高兴个啥!
沈虽白着实有些乏了,见她眼神缓和下来,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昏睡过去之前,他躺在床上,似是半梦半醒间,看到她唇边一抹浅笑。
“谁稀罕跟你下黄泉……”她如是咕哝了一句。
都说平日里小病不生,一病难起,热度一旦发出来,便难以降下去,好在沈虽白底子不错,睡了一觉醒来,便觉得好些了。
天色暗了下来,床头点了盏灯,他感到喉咙干渴发痛,难受得紧,脑子依旧有些昏沉,摸了摸额头,不知是谁,给他敷了块冷毛巾。
他偏过头,看了看屋中各处,四下一片寂静,他下意识地以为顾如许走了,却见窗口灯下,身着玄衣的女子正低着头穿针引线,膝头上挂着他的衣裳,昏黄的烛火照在那张银色的面具上,似是蒙上一层朦胧的暖光。
他忍不住咳了一声。
顾如许便抬起头:“醒了?”
他点点头,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她起身,放下针线,去给他倒了杯水。
“我下山拿行李回来时,有人给你送药来了,是个丫鬟,我躲在屋后,没让她撞见。”她抬手一指,“药我趁热给你喂下去了,你们犀渠山庄的药,我是不晓得管不管用,好在汗都发出来了。”
床头木柜上,赫然搁着一只空碗。
沈虽白喝了两口水,缓了过来。
“多谢你了……”他还是有些气虚。
她皱了皱眉,抬起手,试了试他的额。
“嗯,退热了。一会儿估摸着还有人送药来,那儿放了份粥,一直用炉子温着,你要喝么?”
案头上的点漆食盒,封得严实,下头搁了个小炉,里头的吃食多半还是热的。
沈虽白看了她一眼:“你可吃过了?”
她点了点头:“吃了。”
“吃的什么?”他不曾出去拿过吃食,庄子里根本不会有人记挂着她是不是还没用饭。
她指了指桌上的的一堆鱼骨头。
“……我烤了你院子里的一条锦鲤。”
沈虽白:“……”
“味道还挺好的。”
“……”
“就是火候没控制住,烤得有点焦。你这院子里没有柴火,我只好劈了根竹子。”
“……”他还能看到后院徐徐升起的一缕残烟。
“……你要是不想喝粥,我再去捞一条上来?”见他欲言又止,她试探着问道。
“不必了……”他觉得自己脑子疼,“你可知一朝风涟乃是犀渠山庄中最为清净之处,这片竹林和后院池塘,因与祠堂相对,故而禁止明火,更不得杀生。”
她一头雾水:“……啊?”
大兄弟,她哪晓得这么多规矩!
鱼,不就是用来吃的么?
竹子,不就是劈来生火的么?
沈虽白叹了口气,解释道:“祠堂中供着观音像,此方位杀生,实乃大忌。”
“可……可我都吃完了啊。”她一脸萌比地望着桌上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突然有些心虚,“……我现在把它丢回池塘里,还来得及吗?”
虽然她从前不信佛,但这种邪乎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菩萨不是慈悲为怀的么,应该……还能救救这条倒霉的锦鲤吧?
沈虽白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不知者无罪。”
她去将食盒提过来,将粥取出,递给他:“先垫垫肚子吧。”
沈虽白接过粥,看了看她:“还生气么?”
顾如许愣了一下,转瞬间便明白他话中所指。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她时刻谨记着自己眼下的身份,可不是踏血红梅顾十一,而是神秘的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一向心胸宽广,无欲则刚,高不高兴,得让别人猜几个来回才成。
“我睡着之前还记得,十一的事……你似乎挺介意的。”他笑了笑。
“我不介意。”她再三强调,“一点也不,你可别多想。”
她那会儿也冲动了些,估计是被子里闷久了,脑子一热,火气就跟着上来了,说出的话也多是一时激动,替顾如许不值。回想起来,这气生得着实莫名其妙,险些就漏了馅儿,教他瞧出端倪来。
稍稍缓了缓后,她便清醒了。
日子还是得过,正事还是得做,生一时之气,短三年的命,不值当。
沈虽白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
“你方才在做什么?”他好奇地看了看灯下的衣裳和针线。
“啊,那个……”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摊开手,掌心赫然两枚青玉,“之前手劲儿有点大,不小心给你抠下来了,本想在你醒来之前补回去。”
没成想刚传上针线,他就醒了。
沈虽白怔楞地看着她:“……这玉缝了十八道针线。”
你这手劲儿的确不小。
“你歇着吧,我肯定给你缝回去!”她信誓旦旦道。
“不妨事的。”一件衣裳罢了,他并未放在心上。
顾如许却不以为然,她既然说了给他缝回去,便不会拖到明日。
外头传来脚步声,她抖一激灵,熟门熟路地从窗子跳到后院。
须臾功夫,便有一丫鬟端着一碗药进来了,见沈虽白坐在榻上,低着头福了福身。
“公子,您醒了。”
“嗯。”沈虽白不动声色地瞥了窗子一眼,就见顾如许小心翼翼地趴在窗边,迅速将落在桌上的包袱捞出去。
“这是夫人吩咐送来的药,您趁热喝吧。”丫鬟道。
沈虽白端起碗,将药饮尽,放回木托上。
“你下去吧,告诉娘,我无甚大碍,明早便去前院请安。”
“是。”丫鬟规规矩矩地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走了食盒和之前的药碗。
待她走远,顾如许才从窗户跳进屋,松了口气。
“你这一病,回头师弟师妹们都上门来探望,我岂不是天天都得跳窗子?”
“不会。”他淡淡一笑,“我休息一晚,明日便好,师弟师妹们更不会随意出入一朝风涟,韩清与新桐那两回……实属难得。”
她撇撇嘴,姑且信他了,转身去折腾针线,想法子将这两枚青玉缝回他衣领上。
古人的衣料与她从前穿的大为不同,真动手缝了,也与她事先所想不一样,一枚青玉,便缝得她头大。
这种滑不溜啾,戳一针便一个洞的料子,着实难以下手。
眼前突然晃过一片黑影,她错愕地抬起头,便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给我罢。”
沈虽白不知何时下了床,接过了她手中针线。
“……你还会缝衣裳?”她一脸惊诧。
她一直以为他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衣食住行全靠一口仙气儿的那种人。
他笑了笑,娴熟地捻线穿针,将玉佩扣在衣领上,细细地缝。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之处,行走江湖,总不能时时带个小厮替我做这些杂事。”
他缝这青玉时也颇为温柔,不急不缓,顾如许看得目不转睛。
啧啧啧,如今的男主啊,真是十项全能。
缝完青玉,时辰也不早了,顾如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从柜子里抱了床被子出来,往美人靠上一丢。
“今晚我睡这,你去床上歇着。”她道。
沈虽白一愣:“那儿有些冷……”
“我晓得。”
废话,不冷你能冻病了?
“我还指望你去外头拿一日三餐加夜宵呢,若是你明日病情加重,出不了门,我只能再多烤你池子里几条锦鲤了。”她将窗户关上,往美人靠上一躺,裹上被子。
沈虽白哑然失笑:“既然如此,好。”
他走到屏风后,忽又回头。
“可要给你再加床被褥?”
顾如许背过身去,摆了摆手。
身后似是传来一声叹息,须臾之后,一条薄褥轻轻盖在了她身上,待她回头时,身后的人已经走开了。
烛火燃尽,屋中暗了下来,窗缝间,渗入一缕素白月光,温柔缱绻,让她不禁想起沈虽白说要陪顾如许一起下黄泉时的眼神,诚然这深究起来,与她并无干系,但她莫名地有些羡慕。
她认识的沈虽白,脆皮,佛系,被人欺负了还不晓得还手,妥妥的小奶狗一只,让人想把他圈起来,严严实实地护好,谁敢欺负,就一脚踹去自挂东南枝。
但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无关病中虚弱,无关口吻平和,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尤其是对着她这个“世外高人”来说。
她没来由地觉得,即便沈虽白他根本不是男主,也没有什么外挂系统,他终有一日,也会成为一个盖世英雄。
别人的盖世英雄。
他会像所有传奇中的英雄那样,踏着五彩祥云,走出他自己的一生。
她摇摇头,挪了挪脖子,合上眼。
……
到底是习武之人,日上三竿,顾如许醒来时,沈虽白已经在院中练剑了,桌上摆着早点,用小炉子暖着,等她起身。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呵欠,走出门,站在竹阶上,望着沈虽白练剑。
一袭白衣,翩然如画,使得一手分外漂亮的凌虚剑法,潇洒恣意,剑气成风,竹林之间,娑娑作响。
那柄照霜,在粼粼朝晖之下不可亵渎。
执剑的人,于万籁晨曦间顾盼生辉。
他的腿似乎好得差不多了,沈夫人还是心疼儿子的,送来的膏药尤为管用。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望了多久,回过神来时,沈虽白已经走到她跟前了。
“十二个时辰都戴着这张面具,不难受吗?”他问。
她扶了扶面具,干咳一声:“……洗漱的时候还是会取下的。”
他挽剑回鞘,腾出手来拨开她还没来得及梳理的鬓边碎发,忽而一笑,如晨间清明的朝晖。
“前辈,你头发忘了梳。”
那时,林间清风自来,悄然拂过整片一朝风涟,若无其事却又格外犯规,朗朗天地,都刹那间静了三分。
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脑海中响起了少年稚朗的笑声,在脑海深处,甚至称不上记忆的角落里说着极为相似的话。
十一,头发又忘了梳。
她真有些糊涂了,眼前的沈虽白,明明只是沈虽白,她认识他前后拢共不过大半年,却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他一样。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掺杂了长久到她不敢相信的岁月,那些被揉碎的绵长光景,吝啬地露出一星半点,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甘心视若无睹。
那是属于顾十一的沈虽白,便是她死了,却依旧固执地留在这副身躯里,被一缕野魂挤到角落,还不肯消散。
这般执妄,饶是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踏血红梅顾十一,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当年刺沈虽白那一剑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终究还是默默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只手。
不属于她的,可沉迷不得。
沈虽白并未这一小小的举动放在心上,只道:“粥快凉了,进屋吧。”
她点了点头,怔楞地转过身。
待他二人走进屋后,门前墙头上,慢慢探出一只脑袋,小心谨慎,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扇窗子,即便在这只能看到沈虽白的半张脸,也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墙外树杈上,一只手拨开了绿叶,韩清探出头来,诧异地瞪着墙头上的少女。
“……新桐师姐,你在这?”
沈新桐抬起头,二人一阵尴尬。
“韩清师弟,你怎么也在这?……”
“我觉得大师兄屋中的女子来路不明,恐她加害大师兄,这才来看一看。”韩清道。
沈新桐眨了眨眼:“我是担心我哥做出什么对不起明姐姐的事,得替明姐姐盯紧些。”
虽说各有理由,但目的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大家就心照不宣地一起盯着吧。
“新桐师姐几时来的?”他问。
“下早课之后。”
“巧了。”他也一样,“师姐可有瞧出什么端倪?”
“端倪倒是没有……”沈新桐皱了皱眉,“不过我哥对这女子颇为照顾。”
她在这盯了一个时辰,他哥都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了,那女子居然才起身,连头发都没梳就出门溜达,着实不像话。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她哥居然都不曾催促过一句,连早点都用小炉子给她暖着。
这等待遇,便是她都不曾有过!
她愈发好奇那女子的来头,决意再蹲个几日,若是苗头不对,便赶紧给明姐姐写信!
抢人都抢到一朝风涟来了,这还得了?
她是答应了不将此事告诉爹娘,可没答应不告诉明姐姐啊。
嘿,这么一想,她可真是个小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