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时,远方出现了几顶毡帐,前队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忠恕走到近前,发现毡帐都已破烂,有的顶上少了一半,有的没门,有的帐围上到处是洞,看来已被遗弃很久了。安伯指挥着众人把货物卸下,将骆驼牵进帐里,让它们卧在帐围的破洞前面,正好挡住那些破洞。系马们把每四匹马串在一起,相互间的缰绳有长有短,这样它们只能慢慢转着圈子吃草,跑不了多远。忠恕注意到宋柜头、安伯和那两个胡人的坐骑拴在一起,就停在他们的毡帐外面。
宝珠居住的毡帐紧挨着忠恕的,帐底很是平整,但顶上破了个七八尺大的洞,忠恕把她的马包提进帐里,将毛毡在地上铺好,用手拍了拍,觉得足够厚实,然后取来自己的毛毡,用绳子拴着堵在帐顶,毡帐里立刻显得温暖许多。
忠恕与张健等七人挤在一个帐里,秦长儒也在,他刚把毛毡在帐中央铺就,张健笑着把他的毛毡提起来,放置到离帐门最远的地方,秦长儒涨红了脸,也不说话,躺下就睡,看来他真地按着宝珠的土方将肚子医好了,可以想象中间过程有多么不洁净。忠恕躺下,照例凝神听了听宝珠的动静,没发觉什么异常,自己这才进入调息,当晚他睡得非常踏实,偶尔被值夜人的马蹄声惊醒一次。
忠恕醒来一出门,就看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原来晚上下了一场雪,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苍黄大地变成了银白世界,宋柜头的马卧在雪地里,毛上沾满了雪块。出发前,达士可指挥着系马们给所有马匹戴上护眼,如果太阳出来,马的眼睛被雪地反射的阳光刺激,轻则红肿流泪,重则致盲失明,所以需要为马带上护眼,奇怪的是骆驼却不用捂眼。忠恕见陈修等人把麻巾掏了三个小洞捂在脸上,露出鼻子和眼睛,也跟着照做,宝珠则用一片白色轻纱罩在面庞上。
天上不断飘下小雪粒,商队冒雪出发,一直向西北,此时在外握缰的手已经冻得生痛,有几个系马披上了皮氅,来蛮依然露着手臂。偶尔见到冒雪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年青的系马们都会追逐一番,一天下来,打到了几只野兔和雪鸡,晚上宿营时,穿在长枪上烤一烤,四周弥漫一片肉香,系马们抢着吃新鲜的烤肉,忠恕看到张健撕下一条兔腿,笑着递给秦长儒,秦长儒抓过来,愤愤地扔到一边,引得大家哄笑起来。
次日中午,草原和积雪渐渐消失,沙地则越来越多,下午,草地终于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漠,看来这里就是宝珠说的白漠了。突厥地域辽阔,东西长达万里,东面临着东海,西面是粟特西域,与大唐相邻的中间地域被白漠隔分为南北两部分,白漠之南是突厥人的传统牧场,白漠之北是突厥人的王庭所在,也是商队要去的地方,宋念臣没有停留,当先进了沙漠。天色渐暗,沙漠里气温下降很快,北风吹来,细小的沙粒打得人手背红肿。接近子时,商队来到一个大沙湾,只见此处四面都是高高的沙丘,北面的沙丘更是高得像小山一样,把呼啸的北风挡住,最奇异的是在沙湾的底部,竟然有一个两丈方圆的水潭,潭水清澈,表面也没有结冰,不能不感叹自然之神奇。
吃过东西,安伯指挥着把马串好,然后把骆驼连接起来,围成一个圆圈卧倒,众人就在圈里紧靠着骆驼铺下毛毡,虽然是在冬天的沙漠里露营,这样倒也不觉得如何寒冷。忠恕找一个角落,把宝珠的睡具整好,然后在她的外侧铺好自己的皮毡,宝珠笑道:“这样也不能给我挡多少风,反会把你冻僵,你还是挨着骆驼吧。”忠恕道:“安伯给我的这件皮氅好像是火龙衣,穿上一点也不怕冷。”
忠恕从没在晚上离宝珠这样近,近到能听见她极是轻微的呼吸,夜晚真地寒冷无比,忠恕只得运真气暖身,他怕宝珠伤后真气不顺,有意靠她近一些,又怕引得她误会,左右为难,好在宝珠的呼吸一直平稳,他这才放下心来。
次日醒来,安伯让大家将水袋装满,把马和骆驼饮饱,然后直接越过大沙丘,向北行进。一整天都在沙漠里穿行,满眼是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自昨天起,那几个爱说笑的系马都封了口,今天在风沙里苦熬了一天,更是一点说笑的兴致也没有了。夜晚停宿在一个沙窝里,与昨天一样,此地四周都是高高的沙丘,不同的是窝底没有水洼,人和马都喝着带出来的水。次日又是一场狂野的风沙浴,晚上露营时,忠恕仍旧靠近宝珠,躺下好久,感觉宝珠依然没有睡着,就轻声道:“明天还要穿沙漠,调息一会吧。”宝珠果然没睡,道:“不用穿了,已经到沙漠边缘了。”忠恕问:“你怎么这样肯定?”宝珠道:“我闻到了水气,估计前面十多里就有水面。”忠恕知道她对物候判断神准,道:“那就好,走沙漠很无聊,也很累。”宝珠道:“你看看天!”忠恕抬头望向天空,此时才发觉几天来一直弥漫在头顶的乌云消失了,夜空异常澄澈,竟然看到不少星星,宝珠轻声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可能宝相真地说对了。”忠恕问:“你是说西边真有暴风雪?”宝珠道:“正向这里扑来,有五成把握。”忠恕问:“能绕过去吗?”宝珠道:“我不知道。”说完轻笑起来,显然是模仿忠恕的口吻。
次日一早,众人整理好行装,但宋念臣和安伯在西北的沙丘上转来转去,迟迟不下令出发,他们显然也感觉到了异常。达士可等人从没见宋柜头如此迟疑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骑上了马,备好弓箭和长枪准备应对。宋念臣在沙丘上转了三圈才下来,他和安伯来到宝珠面前,躬身行礼:“宝姑娘,能否请您看看今天的气象呢?”宝珠一点也不客气,道:“西边有大风雪,三五天过不去,只能向北走戈壁,有两成的把握绕过去。最保险的路是回头穿越沙漠,大家都能得到保全。”宋念臣摇摇头道:“宝姑娘,北边的戈壁只有我走过一次,走的还是靠近草原的边缘线路,深入戈壁后一旦迷路,可能就被困住了,您能辨识方向吗?”他只说走戈壁危险,根本没考虑回头,宝珠道:“只要天上有苍鹰,就不会迷路。”她语气非常肯定,但宋念臣并没感到轻松,这三天在沙漠里,兽鸟绝迹,谁又能知道戈壁里有没有苍鹰呢?他把全部身家都投在这次商途上,还有这一众跟随他多年的伙伴,如果出现意外,绝不是他能承受的。
宋念臣又与安伯和虞大宏商量半天,最后狠了狠心,直接向北,看来他选择了二成可能。就像宝珠说的那样,北行十多里就走出了沙漠,前方是半草原半戈壁,再走三五里,果然来到一个大湖边,湖面已经被厚厚的冰封住,在离沙漠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一片大水,自然之神奇确实非人力所能料想。
宋念臣带头沿着湖岸向北走,西边不远就是一片草原,而他们却舍弃草原走进戈壁,前方的草越来越少,遍地是碎石头,多数像拳头那么大,马蹄钉了铁掌,踏在石头上面叮叮作响。夜晚,商队就露营在戈壁上,安伯指挥着众人把骆驼转成一圈卧好,然后将长枪扎在地上当桩,把毛毡挂在上面,围成帐围挡风。这晚宋念臣和安伯两人轮流值夜,一晚无事,也没起风,忠恕怀疑宝珠会不会搞错了。
吃过早饭继续向北,前方戈壁上有薄薄积雪,像是新下不久,不一会忠恕就发觉了异常,商队的马匹开始变得惴惴不安,有几个系马的坐骑不断尥蹶子,自己的马走着走着就偏向了东面,宋念臣在前面加快了速度,系马们都挥起鞭子,不停地催马快跑。不一会,就听见张健惊叫一声:“西面!看西面!”忠恕闻言西望,只见西边远远地竖起一堵黑色的墙壁,高高的长长的,不断向上翻滚,虞大宏大叫起来:“是雪暴!快找地方躲起来!”但四周找不到一处可躲避的地方,宋念臣大叫:“快走!快走!”指挥着众人加紧向前跑。宝珠对忠恕道:“你跟着我,如果一会找不到躲避的地方,就把马砍倒,两个叠起来。”忠恕道:“我记住了。”此时西边的雪墙逼近了,显得更高更黑,风也更劲了,沙土飞扬,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忽听达士可在前方大声欢呼起来:“有道沟!东面有道沟!”宋念臣领头向东面跑去,忠恕看见东面不远处有道低矮的石头梁子。
急慌慌跑到沟边,众人大叫幸运,在这大戈壁石滩上,不知怎么有条五尺来深十几丈长的沟,更妙的是沟的西沿上,还有一道两尺来高的石头梁子,就像是一道挡风的墙,不知达士可是如何发觉梁子后有道沟的。安伯指挥着大家把马和骆驼全部赶到沟里卧好,宋念臣和系马们从旁边抬起大石头压在石墙上,想把它加高一些。风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亮,有哨声有吼声,还有大地震动的隆隆声,比在代州遇到的突厥战阵更有威势。宝珠作手势让忠恕抱着马包挡在头后,再用布捂住脸,这时就听见小石子打在石墙上发出的嗒嗒声,还有石块飞过头顶的啸叫声,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从头顶飞过的石头越来越大,众人都躲到沟里,把马包护在身体西面,挡住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