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源理叹了口气:“那就还请陛下派个御医预备着。”
小皇帝一怔,随即颓然往后靠在椅背上:“亚父……”
张源理心有不忍,却又想到自身职责所在,不得不硬起心肠假作不见,单继续禀报:“礼部那边再次上了折子,使臣已留京数月,再留……就该过年了。”
“事一出,还是丞相果断,将他们控制在驿馆。”小皇帝捂着眼睛看不清神色,“朕以为,丞相必有后招。”
“摄政王失踪之事,原是隐秘。”张源理慢条斯理道,“现下以他还在西北治军整编为由搪塞着,番邦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况且——”
“况且达怛已灭,北疆大定。厄鲁台回不回去也无所谓了。”小皇帝眼前一亮,“别的,只要查明无牵连,即日放归吧。”
“陛下圣明。”张源理微微欠身道,“达怛与狣南、藩蛮等不同,微臣以为可仿东鹄制。”
“你是说……重置朵颐卫?”小皇帝有些犹豫。
“陛下,如狣南地,穷山恶水农耕不易,收入我朝得花更多心力管辖。是故暂且以夷制夷,方是上策。”张源理缓缓道。
“原来如此。”小皇帝若有所思,“待边患平息,再改土归流,稳而图之。”
张源理心里一叹:“陛下圣明。”
“圣明甚麽?”小皇帝垂下眼来,“这是亚父教的。”
张源理只当没听见后半句:“至于西北达怛,则与东鹄相类。民性反复无常,必须收归汉土,置州府郡县以辖。”
“原有朵颐六卫,可惜荒废数十年了。以此原制重建?”小皇帝缓缓思考。
“六卫少了些。”张源理微微摇头,欠身后行到一侧墙上指图,“贤靖王原想,扩为朵颐十三卫。”
小皇帝跟过去站着看他指出的地点:“那西北边塞军……”
“并入十三卫。”
小皇帝大惊失色,甚至退了一步:“重至藩镇?!”
张源理微微一笑:“陛下多虑了。不过增设靖北与镇北两路,以安置原西北边塞军。”
“原来如此。”小皇帝默默想着,“确是增加了西北军政防务的自由,但……”
“陛下无需担忧。”张源理顿了顿,还是将那话说出了口,“边塞军效忠陛下,拱卫皇室。”
“丞相所言极是,就如此办吧。”小皇帝急急打断他,却又一时不知接甚麽好,这就喃喃道,“丞相,你说那玉镜……又是如何得知亚父失踪的呢?”
张源理目有赞许亦有哀叹:“陛下所疑极是。”
小皇帝抿了抿唇,这就又懊恼不已:“早知昨夜还是该直接将他抓进宫来。”
张源理有些无奈,心道皇上终究年岁还小些:“陛下想到派人监视本是极好,打草惊蛇显然得不偿失。只情况生变,并非陛下之过。”
岂止是情况突然,就连暗虎都突然联络不上。
小皇帝放下手来仍旧闷闷不乐,这就想到之前都是暗虎主动找他,他还当真不知如何寻他。也问过宫中训练暗卫的总领,却说不认识。想来暗虎所言先帝已将他名册文书等毁掉是真。这就心头烦闷,忍不住再叹口气:“亚父府中……可安好?”
“京内王府执事人口一向简单,王爷治府亦如治军一般。”张源理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至于王爷在东南的封地,只两年前整顿两江盐务时住过几日,返京后就再未去过。”
小皇帝耷拉着脑袋左手捏住右手,面上望着甚是沮丧,也不晓得听见去没有。
张源理正想再说甚麽,就听外头回禀黄宣到了。不一刻,德公公引他进了御书房。
黄宣规规矩矩跪下问安见礼,却不听陛下叫起,只得老实接着跪好。
小皇帝默默打量他一阵才道:“黄府尹,朕没记错的话,你是先帝元凤四年入京为官的。”
“陛下英明。”
“这有甚麽可英明的。”小皇帝一哂,“那你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也待了好些年。”
“回皇上,近一轮京察之期。”黄宣目中略有追忆之色,肃容恭敬道,“微臣乃先帝征和二年的二榜进士,初为史馆袛候,转秘书省正字。后迁豫州颖江县丞,历任——”
小皇帝觉得无聊,只挑眉摆手道:“说说你入京之后的吧。”
黄宣抱拳道:“是。微臣于元凤四年拜大理寺正,京察后任丹京府尹。”
小皇帝转了转眼睛道:“先皇元凤七年时令你掌府尹,你可明其中深意?”
黄宣立刻伏地叩首:“皇恩浩荡,信重五岳,微臣唯粉身以报。”
小皇帝打量着他一阵才道:“昨夜你可有巡街?”
黄宣摇首道:“回陛下,不曾。”见小皇帝面有疑色,便又道,“昨夜微臣在府衙整理旧档,以备岁末京察。微臣虽不曾亲自巡视,但每夜俱有——”
“罢了。”小皇帝一想也是,哪儿有京兆府尹夜夜亲自巡街,这便皱眉不语。
黄宣一脸惴惴:“微臣不知所以,还请陛下明示。”
小皇帝正想说话,却见张源理冲他使了个眼色,这就咳嗽一声道:“朕招你来,是想问近日京中情况。年末了嘛。”
这话说得含糊,却又在情在理,是以黄宣一脸恍悟道:“年关将近,微臣倾力排查安顿流民。或是遣返原籍,或是暂安保民邸,皇上不必忧心。”
小皇帝便撑着再问了几句,才摆手让众人都退了。
张源理本想说甚麽,但见小皇帝一脸疲惫,也就忍了告退。
黄宣自不敢与宰辅并驱,恭恭敬敬在三步后跟着。张源理心道宫中不便多问私谈,也只默然行前。眼角突然扫到一人正往另一路转去,这才想起是先前一直在殿中等候发落的那个侍卫。
他似乎一直跪在御书房,却无声无息叫众人都不察觉。如今再想,连他长甚麽样子都毫无印象。张源理不知怎的后背一凉,正想把那侍卫叫来,却见他已经走得没影了。
这就心中生疑站定脚步,却有个小太监来说皇上体谅,赐了软轿好送他出宫回府。张源理只得跪谢天恩上了轿,才坐下就觉得身下垫子有些膈应。摸了摸,却是张折了几折的条子。
张源理皱眉取了打开一看,差点儿惊叫出声。忙得掩口忍住,将那条子反复看过藏于袖中。此事不宜宣扬,他勉力克制不动声色只到回府。关上书房门的头一件事,便是狠狠心将那条子扔进炭火盘里。看着一点火光明亮地腾起,最终化作一堆灰烬,这才舒了口气。
却说先前那侍卫确定身后无人,自是脚下生风一般。特意绕着内宫转了一圈,方自最偏僻的北角门递了腰牌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