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被烧的事,是陈长清主动坦白的。不等郭令珣吩咐军需官去清点粮草,他就把前夜里受袭以致粮草折损的种种情况做了个非常详细的交代:事情已经发生了,晚交代不如早交代,反正都是不可能瞒下的,早点坦白还能显得更诚恳些。
对于陈长清的这种做法,夏侯宣也是赞成的,正所谓“坦白从宽”嘛,虽然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大合适,但含义还是贴切的。
至于坦白之后会怎样?陈长清依照旧时的经验来看,他的这位郭叔叔应该会怒拍桌子、霍然起身,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大吼道:“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在京城里享福享多了、整个人都锈住了,连劫粮道的小把戏都会中招?!”
这位郭叔叔啊,陈长清实在是太熟悉了。因此,他觉得自己非但能把对方将要说的话、以及说话的语气都预判个八九不离十,就连对方生气的时候胡子会往上翘个几毫厘,他都能精准地想象出来,决计不会有多少偏差。
孰料,听闻粮草折损以后,郭令珣确实是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但接下来的走向就完全偏离了陈长清的猜测——那一瞬间,郭令珣的表情陡然变得非常复杂,他焦躁地走来走去,在主将营帐里转了几圈,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是谁在搞鬼?”低语时,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以想象,如果劫烧粮草的幕后主使者就在当场,郭令珣绝对会扑上去一口一口地咬死对方!
见此一幕,陈长清的表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粮草出了状况,郭令珣生气是应该的;可这副森森然的模样未免太过反常,这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脾气硬臭、直来直去的郭叔叔吗?
转了几圈之后,郭令珣停下了步子,脸色阴沉,语气也阴沉沉地说……他说了什么?陈长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郭令珣竟说要按军法来处置他们!
不要以为军法处置是什么很平常的事,因为军法的最大特点就是“重”:奖则重赏,惩则重罚!那些处罚的条款,动辄就是“犯者斩之”!
“致损军需、贻误军机”是什么罪?妥妥的死罪!即使罪降数等从轻处罚,少说也要挨个几十上百军棍……所以陈长清真没想到郭令珣会这么说,这是要把他们打得屁股开花?不至于吧,何必如此?!
战争形势瞬息万变,战场上的失误总是很难避免的,就连史书上记载的名将也曾有过被劫粮道的经历、犯军法的情况更是不少,如果都要喊打喊杀的话,一半的名将都无法活到成为名将的那一天了,而另一半名将都会是没屁股的……
所以,军法中的严惩手段一般都是用于震慑普通兵士的,尉官以上就基本不会有这种待遇了,除非……是主将有意给个下马威!
思及此处,陈长清瞥了夏侯宣一眼,垂首道:“大将军,全因我疏忽大意,想着只剩两日路程了,故在扎营之时未将粮车集中安排在营地中央,也未有挖沟蓄水,这才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说着他话锋一转,“而那些身份诡异的敌人来势汹汹,全靠右将军反应及时,其从属官也均有统兵拒敌之能,粮草的损失才降至最低……所以还请大将军重重论罪于我,轻判右将军功过相抵吧。”
陈长清想不明白郭令珣为何如此不对劲,只能归结于对方是“看不惯夏侯宣这个任性公主、打算来一番下马威”了。
不过,经过了那场夜袭以后,陈长清就对夏侯宣大大改观了:堂堂公主敢于冲杀在前,这已经算是很难得了;而且这位公主在临阵反应和布阵拒敌的表现上都挺不错,是个做将领的好苗子,那他又怎么还会固执己见地针对公主?
想想最开始的时候,他因为偏见而对夏侯宣态度不好,那显然是错误的,所以陈长清干脆就借此机会来“还债”了:本着“屁股开花我不怕”的“大无畏思想”,他把责任全部揽下、功劳都让给夏侯宣;同时也算是铺个台阶给大家下,以免他们三个将军之间的关系闹得太僵……
可郭令珣好像不怎么领情,他偏不从台阶上走下来?
“哼,右将军功过相抵?”郭令珣黑着脸、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的夏侯宣,而后凝注于陈长清的身上,严厉道:“左将军,这军营里只有军职高低之分,没有什么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功劳不可相让、过错也不能够代为背负!”
陈长清眉心一跳,暗暗叫糟:郭叔叔该不会是臭脾气上来了、硬是想把公主打个屁股开花吧?那可怎么得了……将来这事儿传回京城,人家的皇帝老爹能乐意吗?换位思考,如果郭令珣要打的是陈淑瑶,就算女儿真的有错,陈长清也舍不得、不忍心看她被打啊,更何况公主本来就没犯什么错,又不是她调皮玩火把粮草烧掉的!
一直静立在旁的夏侯宣此时也是眉心一跳:这郭令珣真是不对劲啊,从行为表现到态度语气,处处透着疑点;而且也不像是完全在针对他,陈长清的面子也被扫了……
果不其然,郭令珣不止是针对夏侯宣,最终他以“各打五十大板”来了结了这件事:陈长清是真的要挨上五十军棍,而夏侯宣……终究是公主,不合适挨军棍,所以就老实待着、静思己过吧——在思过结束以前,就不要搀和军务了!
“……”听完郭令珣的判罚,陈长清和夏侯宣默默对视了一眼,都无甚可说,只能老实领罚。
左右将军灰头土脸地走出主将营帐,他们二人的从属官都已经拾掇妥当、在外面候着了——做将军不容易啊,一到兴庆大营,陈长清跟夏侯宣连口水都没喝,就入帐向大将军交代情况了;相比之下,从属官们反倒轻松些,至少都回帐篷洗了把脸、歇了一阵,这才来等消息……
“哎?爹,这是怎么了,郭爷爷要打你?!”陈淑瑶见她老爹一出主将营帐就被郭令珣的亲兵“请”到一旁的长凳上趴着了,不禁大惊失色。
陈长清的神情有些尴尬:他不仅是镇北侯府的世子,自身的军功也让他受封男爵,可谓是真正的将门虎子;在多年的军旅生涯里,他从不曾这么丢脸过,在大庭广众之下挨军棍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被他的宝贝女儿看到!
“陈将军,方才多谢你为我说话。”夏侯宣走过来,深深地注视着陈长清,拱了拱手,然后就把陈淑瑶拉走了……他能够理解陈长清作为一个父亲的感受。
陈淑瑶没有挣扎反对,乖乖跟着夏侯宣走了。不过一路上,她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因为她的鼻子酸酸的,只怕是一开口就要出哭腔,她也不愿丢脸:不仅是丢自己的脸,还给镇北侯府丢脸。
夏侯宣也不多说什么,只把陈淑瑶一路送到她的帐篷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表达了安抚之意,然后便转身回自己的帐篷去了……事已至此,结果无甚可谈,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才是最重要的。
作为将军,夏侯宣有两个帐篷,一个是召集从属官议事用的大帐篷、一个是自己休息的小帐篷。此时他身后还跟着齐靖安等人呢,自然是进了大帐篷。
“怎么回事,郭老将军居然让陈将军吃军棍?!”纪彦平眼睛乱转,一脸八卦神情,“听闻郭令珣十四五岁就做了镇北侯爷的亲兵,那时候的侯爷还只是个游骑将军而已。至今四十余年过去,侯爷功成名就、郭老将军也威名赫赫,两人的关系仍旧是好得不得了。尤其郭老将军放言‘西蛮不灭不成家’,是以他无妻无子,一直把陈将军当亲儿子疼……今儿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像纪彦平只顾着八卦,齐靖安眉头微蹙,沉吟问道:“将军,之前大将军有没有提到……他准备让你掌领多少兵马?”
平蛮大军对外号称十万,实际上也有六七万,按照惯例,左右将军应各领二成兵马,不会所有兵马都由大将军总领的。
所以齐靖安的问题,才真正问到了关键。
夏侯宣摇了摇头,“大将军让我用闭门思过来抵掉五十军棍,看来是不打算让我掌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