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宣城后,乔用之对乔景管教松散,即使她化装成平常人家的姑娘,隔三差五地出门闲逛,也不过是叮嘱跟着她的人警醒些。
自广教寺偶然见到裴舜钦,乔景有意无意中裴家的消息留意了三分。
其实以裴舜钦在宣城的威名,不必她主动打听,轻松就能听到一大堆议论。
裴二公子昨夜在绣春阁一掷千金啦,喝醉了在文鼎路向路人找碴啦,被知州大人一顿好打消停了半月啦,乔景听到的无外乎就是这类消息。
城中纨绔不少,闲人们唯独对裴舜钦的事情津津乐道,除开因为他是知州之子,也是为着他的确长得好。
在众人眼中,裴舜钦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几个字最标准的解读。
流连在勾栏瓦肆的公子哥儿们一般都将颓靡二字挂在了脸上,可裴舜钦日日跟着他们混闹,身上倒神奇的没有那种轻浮之气。不去想他平日里做的那些荒唐事,单论气度,他倒真继承了几分裴由简的轩昂自如。
三月一晃而过,时间到了中秋。
宣城多水,宛水穿城而过,蜿蜒如一条长绸。八月十五,不少人家包船游河与家人共赏圆月美景,乔用之兴致盎然,也租赁了条游船和乔景一起在河上过节。
乔景特地将琴带去了游船,她弹琴给乔用之听,乔用之品评,祖孙两不着边际地乱聊,煞是和乐。
乔用之年纪大了,游赏到半夜有些精神不济,便回了船上的卧房里歇息。
月亮刚过中天,乔景余兴尚存,舍不得睡觉,估摸着河上游船寥寥,不会有人认出自己是谁,就跑到了船头看景赏月。
一轮月华完满霜白,乔景想到自己的境遇,心中忽地生出了抹淡淡的悲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正觉郁闷无比,便听到了隔壁船传来的袅袅箫声。
箫声悲切,和着微凉的夜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传出箫声的游船装饰精巧,隐约能听见船中的笑语之声,一个穿着月蓝长衫的男子立在船头吹箫,与船中的热闹颇有几分格格不入。
昏黄的烛火倒影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上,河岸两侧种着的柳树在浓重的夜色里好似团团墨影,乔景听着那男子悠远低沉的演奏,莫名觉得两心戚戚。
她折回船舱坐到琴边拨弦相和,箫声凝滞一瞬,显是没想到在这深夜会得到回应。乔景琴声不断,箫声很快反应过来,追上了她的曲调。
一琴一萧隔着数丈相应,除了天上明月同潺潺流水,再无人在意。一曲既罢,乔景双手轻压琴弦默然片刻,心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两人萍水相逢,此刻的心意相通已是今生最大的缘分。知音难觅,她为他们只能擦肩而过心感遗憾。
离船不远的地方响起波波的水声,她掀起船舱的纱帘向外望去,和手中执箫的男子目光撞了个正着。
船头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裴舜钦。
乔景震惊万分,顾不得什么合适不合适,一双眼只是定定望着裴舜钦。裴舜钦好像也在看着她,可是水面弥漫着一层薄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船相错而过,裴家的游船在水面上划下两条水痕,乔景缓缓拉上纱帘,心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
一而再,再而三,裴舜钦就这么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份难以忽视的位置。
乔用之不晓得孙女与裴家公子间的因缘,乍然听到乔景说要嫁给裴舜钦,自然吓得不轻。
裴舜钦放浪不羁的名头如雷贯耳,乔景这般笃定绝然,他想到了个难堪的原因,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
“景儿,你……?莫非……!你……?!”
状元出身的人,平生第一次被惊到结巴得说不出话。乔景生性机敏,当即猜出了祖父为何面有怒容。
她跪倒在地,果断道:“景儿不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爷爷大可放心。裴二公子不认得我,我想帮他,不过是出于一己私心,与他无关。”
乔用之长舒一口气。
不过乔景言语之中颇是回护裴家那小儿子,想来其中有些原由。
“爷爷完全被你闹糊涂了!”乔用之抱怨一句,看向跪在地上微低着头的孙女儿,认真问道:“我且问你,你方才说的话,爷爷能不能当真?”
乔景沉默一瞬,点了一点头。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出婚事?”
乔景不是让人操心的孩子,今天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乔用之穷追不舍,定要问出个水落石出。
乔景虽和祖父关系极好,但儿女私情总叫人难以直言。她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乔用之心中焦急,便道:“你不好意思说,那就叫访秋来答话。”
“不必!”乔景一口回绝,心烦意乱道:“我身边谁也不知道,您不必问她们。”
竟然瞒得这么深!乔用之愈加震惊。
“那爷爷总得知道为什么,不能稀里糊涂地听你一句话,就把你嫁出去吧?!”
此时乔景有几分后悔任性了。
她其实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她对祖父说这话,也不过是徒添他的烦恼。
无奈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她迟疑一瞬,轻声说:“爹爹已经派人往宣城来了。”
听得她这话,乔用之脸上的表情立时变得肃杀。
“你是不想回京,所以想在你爹的人到之前嫁出去?”
乔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糊涂!你实在是太糊涂了!”乔用之勃然大怒,一拍长榻。他起身诘问道:“你是觉得我把你带出京城,还能眼睁睁地让你爹把你带回去吗?”
乔景又难过又委屈,她绞着手不说话,任由眼顺着脸庞泪静静往下落。
乔用之心疼乔景左右为难的处境,长长叹息一声,脸色缓和了不少,可转念想到儿子如此独断专行,心头怒意又气。
“我看你爹在京城跋扈惯了,连轻重好歹都分不清了!我一日活着,乔家的一家之主就还一日是我。他派人来又怎样,我不放人,他还能找我的不痛快不成!”
乔景怕的就是乔用之为此事气恼烦心。
乔用之带她离京在京城已经引起了不少议论,更有乔襄政敌以此攻讦乔襄不孝。父子俩要是再生嫌隙,无异坐实了那些揣测。
乔景完完全全后悔刚才自己说的话了。
她只顾着自己一时痛快,全然忘了这样的举动会给父亲带来怎样的威胁。
她含泪反省道:“爷爷,景儿作为小辈,不帮着您和父亲重归于好,反让你们芥蒂日深,这是我不孝。”
乔用之于心不忍,想要打断乔景,乔景强忍眼泪,不等他开口又道:“我知道您全是在为我打算,可如果那日您真和父亲派来的人起了冲突,您就是将我强留下来,我也会于心不安。”
“口是心非。”乔用之一语戳破她的强撑。
她若是真的心甘情愿,就不会突然对他说想要嫁人了。
“刚才我说的话,是我一时任性,是我异想天开。”乔景俯首求道:“总之一切不过是我的私心,请您千万不要当真!”
乔用之沉着脸久久不语,满室寂静,唯有烛花爆裂的轻微之声。
良久,乔用之痛心疾首道:“你这么小,想那么多干嘛?!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有一大堆人在你前面顶着,你就是任性一点又怎么了?!”
“爷爷从不想要你为乔家做什么,我只想要你这辈子过得顺心如意,平安顺遂,你知道吗?”
乔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本应天真娇憨,无忧无虑。要她一个柔弱女儿去承受他和乔襄因政见不同产生的龃龉,实在是不像话。
“爷爷这话错了。”乔景抹去脸上的泪水,仰头看向乔用之,眸光坚定。
“如果可以,我怎么不想建功立业,留名青史?但生为女子,只能囿于粉黛,每日与书琴为伴。家族庇荫我衣食无忧地长大,我不想只为自己活。我如果能略尽绵力,为乔家延续薪火,也不算全无用处,不是么?”
乔用之连连摇头,感伤不已。
他从小将乔景当成男子养,是以她这个孙女儿不像京中大多女子一般,心中愿望只是想嫁个如意郎君。
乔用之放眼京城,自觉京中子弟无一人配得上乔景。
他明白,乔景绝对会是一个让人无可指摘的妻子,可是以她的心性,对着一个她瞧不起的丈夫,她也绝不可能幸福。
如果真让乔襄如愿,乔景最后的结局极有可能像那些数不清的、身份高贵的女子一样,被困在豪门深院里落寞寡欢,最后郁郁而终。
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