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总说谢迟性情阴鸷,并不是无缘无故泼脏水,他很偶尔的确会失控。在最初同傅瑶接触的时候,他就隐隐有过这种趋势,但后来被傅瑶软化,渐渐地算是修身养性了大半年。
可此番却是被触怒了。
认出那女人是前不久曾经假意摔倒的之后,谢迟也懒得细究她究竟是哪家的,直接掐了她的脖颈。那女人在挣扎的时候,指甲在他脖颈上留下了这几道抓痕。
“那是严家的女儿,她没死,被救了回来。”谢朝云冷声道,“不过严家不会让她活的,八成会先送到庄子上,等到过段时日再做个因病暴毙。”
谢迟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掐昏过去的,原本没准备松手,可袖中甩出傅瑶先前为他求的那道平安符,最后还是放过了。
长公主来之后,再三担保,绝不会让此事泄露半分。
谢迟瞥见她衣袖上沾的颜料,便知道是从傅瑶那里过来的,只觉着心烦意乱。他并不愿让傅瑶知道这事,脖颈上的伤不好解释,索性就往这里来了。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谢朝云缓缓地同谢迟道,“严女如此大胆,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有旁的缘由?这是发生在长公主府,她自然会查清给个交代的。”
谢迟不大耐烦地补了句:“不要让傅瑶知道。”
“你要了严女?”谢朝云愣住了。
“怎会?我又没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谢迟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指间捻着衣袖,“只一想,我就觉着犯恶心。”
谢迟并不喜与旁人接触,是得了傅瑶之后,方才改了的。
他原以为先前是自己误了,此番才算明白,只是因为那人是傅瑶罢了。
只要一想到午后那女人身上的香气,以及她起初不依不饶黏上来之时的感觉,谢迟就觉着恶心。
“那就好,”谢朝云松了口气,又改口道,“不让瑶瑶知道也好。这种烂事,何必脏了她的耳。”
谢迟微微颔首,不再开口。
谢朝云知他心情不好,正欲离开,但转念想起傅瑶那日问的话来,便又多问了句:“你近来格外勤勉,恨不得将自己的本事都教给皇上,是想要往边境去吗?”
年前,北狄提出和谈的时候,朝中为此争吵了很久,最后还是被谢迟一力压下去了。
想要和谈的人理由很简单,因为裴老将军身体不济,朝中无良将,北境一时半会儿不大可能得利,经不起长时间的消耗了。
但谢迟不同意和谈。
因为若此时同意和谈便是示弱,北狄贪得无厌,必然会趁势提出许多要求。更何况十六州尚未完全收回,北狄若是毁约,想要南下并不是什么难事。
就算真要和谈,也要等到拿回十六州再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半都还折在了当年的兵祸和内斗中,满朝上下竟然寻不着能顶替裴老将军的。也正是从那时起,原本已经有些松懈的谢迟又开始督促起萧铎来。
只有萧铎能独当一面,而谢朝云入宫为后,他才能放心离京往边境去。
见谢迟默认,谢朝云苦笑了声,一时竟想不到该说什么,最后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曾同瑶瑶提过?”
“为何要告诉她?”谢迟反问道,“现在就让她知道,不过是提前担忧罢了,何必?”
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并不会为了傅瑶更改,提早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这话听起来是没错,可谢朝云却还是觉着不大妥当,但知道劝不动,只得作罢。
一直到第二日傍晚,谢迟脖颈上的痕迹彻底褪去,方才回了府中。他有意隐瞒,也早就寻好了借口,傅瑶便也没起疑,只叮嘱他要珍重自身,不要太过劳累。
傅瑶的话本子写了大半,琢磨着后半段该怎么收尾,但想来想去都没什么主意,便同来换茶的月杉闲聊起来。
先是聊了会儿自己编的故事,傅瑶又忽而小声道:“月杉我问你,他最近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太傅吗?”月杉想了想,“并没什么反常吧?”
傅瑶嘀咕道:“我当初给他筹备生辰的时候,虽然百般隐瞒,但还是被他给看出不对来。可我这几日看着,却并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
月杉只觉着心跳霎时快了些,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兴许是太傅掩藏得格外好些,又兴许是他早就安排好了呢。”
“也是。”傅瑶点了点头,垂眼看着自己的话本,没再多问。
月杉不着痕迹地地松了口气,她犹豫许久,在傍晚谢迟回来之时,大着胆子拦了下。
谢迟停住脚步,皱眉道:“怎么了?”
“后日是上元节,”月杉一见主子这模样,就知道他八成是真忘了,小声提醒道,“夫人的生辰。”
谢迟:“……”
他心中飙了句脏话——对自己。
先前傅瑶为他过生辰,亲自下厨煮面、画四季图,可谓是费尽心思,而后同他撒娇,“作为交换,我的生辰就交给你筹备,好不好?”
谢迟那时很高兴,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他答应的时候,的确是真心的,可最后竟然忘了,若不是月杉提醒了一句,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诚然是因为他自己对过生辰这件事没什么兴许,也因为最近的确是忙昏了头……但说来说去,都是借口,无非是不上心罢了。
沉默片刻后,谢迟同月杉道:“你做得很好。”
他压根难以想象,如果月杉没来提醒,等到傅瑶生辰那日他才意识到,会是怎么个情形?
兴许傅瑶不会同他闹,可必然是会上心难过的,他不愿见到这样。
但后日就是生辰,再想准备什么也有些晚了。
谢迟在睡前想了许久,第二日若无其事地上朝,下朝之后就直接往皇后宫中去了。
谢朝云一早见着他,还当是出了什么事,及至弄清楚原委之后,半晌没说出话来,招了招手,依着谢迟的意思让人去寻了好几块上好的玉,以及琢玉的工具来。
这活不能在办公的地方做,也不能回家去,谢迟思来想去,都只能来谢朝云这里,要好玉料也方便。
他早年是个文雅风流的世家公子,什么都学过,但多年未做,如今也有些手生了,连刻的字都不怎么样,只能重来。
谢朝云皱眉看着,倒不是心疼那些美玉,而是忍不住生气。
“她明日生辰,你今日才想起来?让我再猜猜,八成还是经月杉或是谁提醒?”谢朝云是很清楚傅瑶当初如何为谢迟过生辰的,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都觉着替傅瑶委屈。
谢迟被说中了,手一抖,又刻毁了,不耐烦地扔到了一旁,换了块新的:“不准告诉她。”
“我告诉她做什么?让她平白难过吗?”谢朝云的语气也不大好,冷笑了声。
谢迟自己理亏,刻刀划到指尖,流出血来,也只是皱了皱眉:“我并不是有意要忘的。”
“这话并不会让人觉着开心,”谢朝云提醒道,“只能说明你没将人放在心上罢了。”
谢迟将血迹随意擦去,破罐子破摔似的承认:“是,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也远及不上她对我好。那又如何?”
谢朝云被噎了下,不愿再同他多言,凑巧宫人回禀,说是魏姑娘求见,径自拂袖离去。
谢迟头也不抬,端详着手中新的玉料,缓缓地下刻刀……
太久不碰这些,生疏得很,到最后做得也不如意。
谢迟轻轻地摩挲着角落处那个“瑶”字,他很清楚,就算雕工拙劣,傅瑶还是会喜欢的。
她就是这样。
第82章
正月十六,上元节,是傅瑶的生辰。
这是个好日子,灯市如昼,有“东风夜放花千树”,也有“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傅瑶自小就很喜欢过生辰,白日里能收到许多生辰礼,晚间还能让家人陪着去看灯会、猜灯谜,及至夜间回去睡上香甜的一觉,又长了一岁。
傅家人最宠这个女儿,一早就惦记着,及至生辰这日,分别送来好几份礼。有爹娘准备的,有长姐送来的,还有二哥也特地送了一份,一看就知皆是费了心思的。
家中还特地问了,她这个生辰想怎么过,晚间要不要一并去看灯?
傅瑶能猜到,这是家中怕谢迟没工夫陪她,所以特地问的。
她正犹豫该怎么回的时候,谢迟下朝回来了,将备好的玉给了她,又言明自己挪出了空闲,今日可以一直陪着她。
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但傅瑶还是高兴极了,她反复摩挲着那玉,回了让家中遣来的嬷嬷。
她将那玉系在了腰间,上下打量着,向着谢迟笑问道:“好看吗?”
“玉不好看,但人好看。”谢迟温柔地看着她,解释道,“我太久没动过这些,手艺生疏,等过时候闲了,一定再重新刻一块送你。”
他着重强调了这个“一定”,傅瑶点了点头,目光仍旧落在那玉上:“不妨事的。我知道你忙,这个我已经很喜欢啦。”
谢迟心中五味陈杂,但也不能表露出来,只能若无其事地陪着傅瑶。
他破天荒地听傅瑶聊起自己看过的话本,陪她吃了午饭,及至傍晚,又替她上妆系上了斗篷,往灯市去。
今年的灯会要格外热闹些,因为帝后会登城楼,随百姓一道观灯,祈福平安顺遂。
不少百姓都往城楼那边去,等着届时远远地一睹天颜,但傅瑶是早就见过的,并没往那边去,而是随着谢迟到花市去赏灯、猜灯谜。
谢迟一直紧紧地跟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
傅瑶能察觉到他的态度有微妙的不同,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格外尽心尽力些。但她并未多想,只随口开玩笑道:“虽说我是让你为我筹备生辰,但也不必这么……”
她顿了顿,又改口道:“算了,这样也挺好。”
谢迟手中提了盏花灯,还捧着给傅瑶的点心,低低地笑了声。
但灯市终归还是人太多了些,尤其是前边不知有什么热闹,许多人一股脑地往那边凑,傅瑶晕头转向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时候,已经与谢迟走散了。
傅瑶理了理衣裳,正琢磨着该怎么去寻谢迟的时候,却忽而被人给叫住了。她循声看去,见着了魏书婉。
魏书婉孤身一人,提了盏美人灯,衣裳鬓发丝毫未乱,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真是巧了。”
若是早前,傅瑶见着魏书婉兴许还会多说几句,可有先前老夫人生辰时的那件事在,她就只想有多远躲多远才好,寒暄了两句之后便想走。
“说起来,你可知道前几日长公主府的事情?”魏书婉忽而问了这么一句。
傅瑶下意识回过头来:“是胡旋舞吗?我去看了呀。”
看着她这天真的模样,魏书婉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傅瑶不知不觉就被她给牵着走了。
“严姑娘那日也去了的,但不知为何触怒了太傅,虽勉强保住了命,但被送到了庄子上,想必也是活不久了。”魏书婉看着傅瑶,缓缓说道。
傅瑶皱眉道:“我没听过这事。”
“你自然不知道。出了那样的事,长公主已经竭力善后了,但那日宾客云集,哪怕堵得住仆从的嘴,也挡不住旁人私下议论啊。”魏书婉的话音还是很温柔,可说的话却格外刺耳,“听说是严姑娘昏了头,有意趁着太傅酒醉勾引……太傅不给她名分,严家也不会留她。”
旁人是否有私下议论,傅瑶是不清楚的,但至少魏书婉提这话是绝对没好意。
傅瑶记得,那日谢迟的确是没回府,而是在宫中宿了一夜,但还是坚持道:“我不信他会动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