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钢琴搬到别的房间了,”柳阳急忙解释,自刚才开始秦海鸥的一连串表现太出乎她的意料,她来不及细想,先前在心中模拟了无数遍的道歉和解释便源源不断地脱口而出,“昨天是我太唐突,我不该让你在店里演奏的,是我考虑不周……”
秦海鸥回头看着她,脸色缓和了许多:“这不怪你。”
“我很抱歉……”柳阳还在说着。
“不是你的错。”秦海鸥的语气重了一些。
柳阳一怔,终于意识到秦海鸥并非是在敷衍自己,而是认真地否定了自己道歉的必要性。她心头一松,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却仍觉得感动,胸中便又有了一些勇气。两人沉默了片刻,柳阳想起秦海鸥刚才望着那墙角的眼神,试探着问:“钢琴就放在隔壁……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海鸥又向那墙角望了一眼,迟疑了很长时间才开口道:“好。”
他们两人穿过咖啡店来到后院。这时店里的伙计还没有上工,院子里面安安静静的,当中是一片清芳的花草,左右各有一间独立的小屋,右边的屋子紧挨着邻家的房舍,左边的屋子却与邻居有一巷之隔。柳阳领着秦海鸥来到左边的屋前,将门推开,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钢琴就放在靠近墙的位置,琴凳上还有一摞尚未收起的乐谱。
柳阳看看秦海鸥,小心斟酌着字句:“这台琴虽然不是很好,但这镇上也找不出别的钢琴了。如果你……你想练琴,可以随时过来,这里很安静,我保证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她说完便忐忑地等待秦海鸥的反应。秦海鸥望着那钢琴,凝视良久,轻声问道:“我想现在弹一下,可以吗?”
柳阳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强抑住心中的喜悦,尽量平静地点头:“当然可以!”
“谢谢。”秦海鸥礼貌地说着,可身体却没有动。
柳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眼下她非常希望自己能留在这里,但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能否有机会获得秦海鸥的信任,首先取决于她此刻做出的选择。
“我去剪花。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去前面找我。”
她笑了笑,退到屋外,替秦海鸥带上了门。
这个房间很小,只有一扇朝向后院的窗户,已被半透明的窗帘遮住,房门刚一关上,房间内就暗了下来。秦海鸥在这昏暗中静立片刻,抬手开了灯。他慢慢地走向那台钢琴,来到它面前坐下,然后将右手放在琴盖上,过了很久,终于将琴盖掀了起来。
直到这时,秦海鸥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不是在做梦。昨天他下定决心要再做尝试,可今早走到小西桥上时却又产生了怯懦。他想见到钢琴,却又怕见到钢琴,可当他发现咖啡厅里的钢琴不见了,那一瞬间心中涌起的失望失落令他自己也感到震惊。
现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内只剩下了他和钢琴。他如同面对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感到熟悉又陌生。他的目光沿着黑白相间的键盘仔仔细细地打量,八十八个琴键没有一个与他记忆中的不同,可他又像是在重新认识它们,就好像回到了刚开始学琴的那些日子,他在启蒙老师的引导下将这些琴键与它们的音名、唱名逐一对上。
他在这静默中将琴键来来回回地看了足有五分钟,然后将手放了上去,轻轻地按下一个音。
钢琴发出轻柔的“咚”的一声,转瞬又归于寂静。但这声音并未在秦海鸥的脑中停止。他感到一丝颤栗从指尖上传来,传入他心底深处,宛如触电一般,令他的神魂也为之颤抖。那余音在他脑中回荡,究竟是从钢琴发出的,还是从他心中发出的,那都不重要。他终于能再次触摸钢琴,再次听到它的声音,再次感受它。哪怕接下来等待着他的依然是令人痛苦的结果,都无法抵消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感动与满足。
他的手指按住琴键没有松开,尽管那声音已经消失了,他却良久不能动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情感突然迸发,冲撞着他的身心,令他不知该从何开始。身边的琴凳上放着一些乐谱,似乎是柳阳平常弹的,他随手拿起一册来摆在谱架上,才发现这是一本车尔尼299钢琴练习曲。
这套练习曲对于普通的学琴者来说,是一套中等难度的练习曲。但是对秦海鸥来说,就算是比这难上几倍的曲子,他也可以不需要思考就在看到乐谱的同时将它们准确地弹奏出来。他漫无目的地将这本练习曲翻到其中的一页,目光只是往谱子上的音符扫了一眼,双手便下意识地开始了动作。当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时,他已经快弹到第三行了。
秦海鸥的双手停了下来。他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指尖下的和弦很快消失,让刚才的感觉突然变得不真实。他望着那页乐谱怔了好一会儿,又将手指挪回第一小节的音上,从头开始弹。这套练习曲他年幼时也曾弹过,那时他的进度很快,还来不及留下印象便已经换了更高级的练习曲。但这一次他弹得非常慢,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将琴键一个一个地敲击下去,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学习这些曲子,仿佛他还是那个幼小无知的孩童,用他稚嫩的手指去触摸这些琴键,等待着那神圣的殿堂为他敞开大门。
泪水从秦海鸥的眼中流了出来。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钢琴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并不是他展现才华的一种工具,也不仅仅是他所擅长的一项技能。早在他不曾觉察的时候,它就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他热情的源泉和灵魂的归属。他是如此深爱着它,在与它分开的日子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情意是如此深重。
现在他终于能再弹琴,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令他不能自已。他的泪水不断涌出来,模糊了视线,让他看不清乐谱。但他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弹得是否正确,也不在乎自己究竟弹到了哪里。这一刻他所有的心神都专注于弹琴所带给他的激越而美好的感受中,仿佛此外的一切都是多余,任何顾虑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他反复地弹着对他而言毫无难度的乐曲,却希望自己能一直这样弹奏下去,永远不要停止。
第十二章
柳阳回到咖啡店的门外修剪栀子,但她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手里的活计上。她时刻留意着琴房那边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见。她觉得非常奇怪,忍不住放下剪子来到后院,却不敢靠得太近,只好往那关着的房门看上几眼,便又回去干活。如此反复了两次,终于听到隐隐有琴声响了起来。
柳阳心情激动,立刻搬了一个凳子到后院的屋檐下,打算在这里偷偷地欣赏。可是她才把凳子放好,就已经听出秦海鸥弹的竟然是自己平时弹的那套车尔尼练习曲。她大吃一惊,又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实是车尔尼299。她知道人们在练琴时都会先弹一些开手练习,就好像体育课前的热身运动一样,秦海鸥这样的钢琴家也不例外。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秦海鸥竟会把车尔尼练习曲当做开手练习。她平时弹这些练习曲时只觉得十分枯燥,往往弹不了多久便想换一些更好听的曲子来弹,这时听见秦海鸥这么弹,立刻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这套练习曲更重视一点。
她本以为秦海鸥弹足了开手练习之后就会换一批更难的曲目来弹,可秦海鸥不仅没有更换曲目,就连开手练习也没有变换更多的花样,只是将那套车尔尼练习曲一首接一首地弹奏下去。他弹得并不快,却非常精准流畅,毫无凝滞,力度上也做了相应的处理,令柳阳不由回想起自己刚开始学习这些曲子时,一点一点慢吞吞地识谱和结结巴巴地练习的情景。这种翻开谱子就能弹得如教学CD一般标准的能力是她根本不敢想象的,但她也知道这是二十年如一日刻苦练习才能获得的成果。她一边暗自奇怪着秦海鸥为什么只弹车尔尼,一边又在心中感慨万千,自己的事一件也没做完。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琴声停了下来。又过了几分钟,秦海鸥回到了咖啡店里。
柳阳仔细看了看秦海鸥的神色。秦海鸥看上去似乎比早上刚来的时候放松了不少,但不知为什么眼角有点泛红。柳阳正想问问他关于车尔尼练习曲的事,却听他道:“我该回去了。”
“噢……”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但柳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挽留自己的偶像。
“谢谢你,”这时秦海鸥又说,“真的非常感谢。”
柳阳一时愣住。秦海鸥这话说得太恳切了,但柳阳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秦海鸥不过是在这里弹了一会儿琴而已,若真要算起来,好像还是她这个乐迷占的便宜更多。
“不必客气!”她忙说道。
秦海鸥迟疑了一下,问:“我明天……可不可以再过来弹琴?”
“好啊!”惊喜来得太突然,柳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秦海鸥露出了一点笑容。他似乎有些高兴,却又不愿表露太多,点点头道:“谢谢,那我先走了。”
柳阳看着他走出咖啡店,被喜悦冲昏的头脑这才渐渐清醒过来。
明天秦海鸥会到她这里来弹琴,她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如果她没有听错,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秦海鸥也会经常来这里弹琴?她昨天刚把钢琴搬进那个房间,还没来得及仔细打理,谱子也堆放得乱七八糟,再加上她先前外出旅游,算一算这钢琴已有好几个月没有维护过,秦海鸥会不会觉得这台琴的音不够准?她是不是应该马上请一位调音师过来把这台琴好好地调一遍?……
她的脑子转瞬被这些念头挤满,开店的准备工作也顾不上做,立刻拿起手机安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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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海鸥走出咖啡店,走上小西桥。这时外面阳光灿烂,两岸的柳叶被照得发亮,溪水更是亮闪闪如水晶一般。他站在桥上往下看,突然想起了谭硕讲出来骗他的那个跳河的故事,不由笑了起来。
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的身心仿佛都冷透了,与此刻的心情相比便如地狱与天堂的差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在人前公开地演奏,对于这一点,他的心中仍感到十分畏惧,但是现在他更想抛下这些负担,因为他无法抛下钢琴,钢琴也还没有将他抛下。就算从今往后他都不能再登台,就算他只能弹给自己听,他也要继续弹下去,一直弹到他再也弹不动了为止。
他想着这些,便觉浑身都轻松起来,古镇的景物映入眼中,也比从前更加赏心悦目。他过了桥,沿着溪边步履轻快地走了一段,又在镇上兜兜转转地打发了一个钟头,回到米粉店所在的小街时,正巧碰上谭硕在卸门板。
他昨天路过米粉店时魂不守舍,今天却是清醒得很,大老远就注意到谭硕正在开店。他心中感激谭硕,却不知如何答谢他,这时见他正在劳动,立刻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便将手搭上一块门板。
谭硕见秦海鸥来了,又看见他的举动,脸上的惊诧犹如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张嘴便问:“你要干啥?”
“帮你搬。”秦海鸥说着,臂上使力,那块门板被他拽得向旁磨动了一截,却没能脱落出来。谭硕顾不上惊诧了,连忙指挥:“不是这样,下面要抬起来一点!”
秦海鸥照他说的做,终于把这门板卸了下来。谭硕打量他片刻,没再说什么,转头继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