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它认我为主,我认你为主,又有何异?
——可我,信不过你呢。
这话如同带了尖利的刀子,直直插入谢朝兮的心口,伤得他茫然失措,只能愣怔着看着虞芝,抓着对方的手也无力地松开,垂在了身侧。
他甚至感觉刀尖之上淬了剧毒,不然为何会有苦涩之感,为何明明见不到伤口,却有着如同剖开了心胸般的撕裂之痛。
如果有什么是比他无能为力更加痛苦的,那应当是他不值得被虞芝信任了。
“师姐……”他的口开开合合,却不知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是么?”虞芝仍朝他笑,像是不知晓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伤人一般,“难道因为你对每个人都这般良善,我便要信你不会撒谎,不会改变?”
这又是哪来的道理呢?
“你今日帮我,来日亦可帮旁人。我要如何才能信你呢?”虞芝语调轻柔,继续道。
“我……”谢朝兮语塞,他一直知晓虞芝对他有何不满,但他从未料过,这样的不满会让她今日不得不伤了自己,“师姐……”
“不必唤我什么师姐。我没有师尊,你也没有,不过是在太清宗之时称你一句‘师弟’罢了。”虞芝打断他,话语间对宗门没有丝毫眷恋之情,更不必提同门之谊。
是啊。
谢朝兮想,在那日送离段清,见到尹珝等人之后,她便再未唤过自己“师弟”。
也许正如虞芝所言,出了太清宗,下了绛霄峰,那一年以来的情谊便都变成了雾里看花,再也寻不见、摸不着了。
他看到那粘稠的鲜血仍在从那截雪白的手臂上汩汩流出,他看到眼前女子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唇色,他的耳边恍若能听到狂风呼啸,他的鼻尖充斥着浓重的血腥。
昏暗的洞穴令他的感知更加敏锐,那滴滴点点坠下的红色将他整个人翻至云端,又沉入深海。
如堕烟海的痛苦让他眼前的画面开始恍惚,那灼灼的面容在他的眸中揉开,那双眸子、那颗痣,那瓣唇都如同散尽了水面之中,向着四面八方推去。
谢朝兮紧闭双眸,内里是思绪万千,是一片挣扎苦海,可等到他的眼睛再睁开之际,那双眸子漆如点墨,倒映着的唯有面前站着的女子。
从未有过的明晰之感出现在他的脸上,言语自他口中说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师姐,我只帮你。
“即便不是师姐,即使只是虞芝,我也会这样说。
“求你信我。”
他垂下眼睑,捧过虞芝的手臂,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
虞芝下手不轻,淡红色的嫩肉都翻出来,上面的伤痕再深一寸许是就要碰到骨头,但它的主人却一声不吭。谢朝兮将自己的里衣撕碎,轻轻为她包扎起来。
“花还没开,你这是白费力气。”虞芝没有抗拒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动作,声音淡淡道。
她这么多血撒下去,那九转仙莲也不过堪堪开了一个小口,仅有边缘的花瓣也染上了一些粉,不再如起初那般纯白。
若是要它盛开,许是还得再划几道口子。
谢朝兮听明白她的意思是还要再伤害自己,方才心中升起的怒意却已不见,他将手上的布条系好,语气坚持:“我会证明给你看。”
她不愿信任自己,是他之过。
他自然会让她相信,让她知晓,他说过的话、承诺过的事,都会一一做到。
说完,他不等虞芝反应,将手臂直直贴到那根银丝之上,挥手横拉,划出一个自手腕到手肘长的口子。
绕雪丝锋利异常,削铁如泥,何况是区区皮肉。
他的手臂垂着,血沿着伤口向下蜿蜒,爬出一道道骇人的痕迹,滴落在花心。
虞芝尚来不及阻止他,气海便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刺痛,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朝兮让血流上去,染红那花瓣。
剧痛让她喉间几乎要溢出呼喊,她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此时更是白得骇人。
她的气海之中毫无灵力,方才的失血更是令她体虚。那噬灵丝失了赖以维生的灵力,饿得张牙舞爪,在她的气海之内横冲直撞,想要挤出最后的一点灵力。
腥甜涌向她的喉咙,血液从嘴角流出。
谢朝兮原本还在担心虞芝仍不愿自己帮他,这会见到这一幕,神色骤变,连手下的九转仙莲都不再在意,连忙接住了弯着腰、难以站稳的虞芝。
他手臂之上的鲜血还在流着,有红色的血珠恰好滴落在了虞芝的伤口处,几不可见的金光闪过,那滴血融进了虞芝的身体。
噬灵丝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更多的灵力,似是折腾得累了,突然安静下来,又将自己卷作一团,融回了金丹之内。
虞芝从剧痛之中回过神来,身后已被汗水濡湿,浸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之中。
等到气海平静下来,她抬起头,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到细微的响动出现。
是花苞绽放的声音。
九转仙莲最外层的花瓣终于松动,一颤一颤地向外舒展,如同初生的孩童一般柔嫩而小心,感受着从未见过的一切。
它的花瓣拢共九重,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之时被压成小小一团,此刻绽开,宽大的花缘占据了大片空间,隐隐有光彩自上流动。
正中心的红色变得更深,几乎变成了暗色,像是在流转,连外边的光彩都被它尽数吞噬。
正盯着它的绽放,虞芝心间却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不能让它继续转下去,否则将会是无法挽回的后果。
她一惊,伸出手,正欲去碰九转仙莲的莲心,指尖却与谢朝兮在空中相汇,一同悬于花心正上方。
刹那间,有如血般的雾气自莲心处迸发,红光大盛。虞芝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头脑却开始昏沉。
谢朝兮还半揽着她,有大半片躯体贴在一处,那光四处洒落,最终如同寻到了方向一般,一寸寸地移向两人。
等到光笼罩住她与谢朝兮的身躯之时,他们一并晕倒在了地上。
第31章 她的魂魄被九转仙莲困在……
虞芝不知晓自己是否陷入了幻境。
她如同游荡人间的鬼魂一般, 并无肉身,而是飘在空中,眼前有一位少女。
这女子与她容貌颇有几分相似, 却柔和得多,双颊上带着些肉, 笑起来可爱极了, 那笑容一眼便知晓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 与她惯常不及眼底的笑毫不相同。
她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脑后的长发被一根韶粉色的丝带挽起,垂在身后, 发尾勾起一个活泼的弧度。
她怀中抱着盆花,似是看不见挡在身前的虞芝,从后者的身躯之内一撞而过,兴致冲冲地往外走去。
这样的旁观虞芝不是第一回 经历。
在那个梦里,她也是这般看完自己的一生,连带着还见到了谢朝兮。
但这女子她从未见过,并不认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她会看到这一切。
那九转仙莲究竟有何神通,是否此时所见所闻, 都是它所带来的?
虞芝微微晃神,下一瞬, 身边场景变换,她随着那女子到了书房之中。
“芝儿, 这仙莲被你照顾得甚好。”一中年男子抚须赞叹道。
旁边一位美妇人接过话道:“老爷这话说的, 我们芝儿惯会侍弄这些花草,养盆莲花岂在话下?就是别把我们芝儿累着,瞧着这些日子都消瘦了些许。”
说完, 她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背。
“爹,娘,你们可别夸我了。能为爹爹娘亲分忧,芝儿便心满意足了。”女子温婉地笑了笑,脸上有些羞涩,是在为直白的夸赞而不好意思。
被他们不断重复,虞芝这时才注意到桌面上摆着的那盆花——不正是九转仙莲?
不怪她此刻才发现,实在是这花离了雪山之巅,又被栽在泥土之中,粗粗看去与普通花朵相差无几。若非它那自红变白的九重花瓣实在特别,虞芝兴许到现在还无法辨认出来。
等三人再说了些体己话,那中年男子又仔细嘱咐女儿要认真养着这花:“芝儿,这仙莲与我慕容家气运息息相关,可容不得懈怠啊!”
“爹,芝儿晓得。”女子应道。
离了书房,她捧着花盆离开书房,走到自己房门外,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两人似是十分熟稔,至少这女子见到来人的那瞬间便露出了笑颜,与在爹娘面前那个守礼的笑不同,此时的喜悦几乎透出眼底,明显得无法遮掩。
“阿朝,你怎么来啦?”她快步走过去,停在这男子面前,问道。
她的动作太大,连花盆中的泥土都散出来一些,落到她一尘不染的衣裙之上。
男子注意到她被弄脏的衣袖,伸出手将之掸去,以指腹细细拂过,不让那泥弄脏一点对方的衣衫,自己的手指却被抹得有些污黑。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口,语调中有藏不住的迟疑:“小姐,我……”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女子打断。
“阿朝,都说过多少次啦,不要叫我小姐!”她佯装生气,撅起嘴教训道,太过在意称呼以至于并未发觉眼前人的不对劲。
“可我是慕容家的奴仆,小姐本就是顾朝的主人。”顾朝垂下头,不敢看她,眼底是藏不住的挣扎。
“阿朝,你别这般轻贱自己。”慕容芝带着他走进屋内,将手中的花放下,并不嫌弃这男子双手之上的脏污,将之握在手中,“你自幼在宗门长大,在我牙牙学语之时便照顾我,在我心中,你就像我的哥哥一般。”
她知道平日里这个时候顾朝大多在修炼,来找她定然是遇上什么事了,主动问道:“阿朝,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顾朝终于抬头看她,脸色有些白,令慕容芝担忧起来。
“你是不是修炼时受了伤?”她猜测道。说完反而更加肯定了一些,将人按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娇声责怪道,“傻阿朝,修炼老是胡来。”
纵然说着抱怨的话,但语气中却满是关心。
虞芝只是目睹这一幕,就能看出来这女子对这人绝非仅仅是如她所说的“像哥哥一般”。
可她还注意到——那男子的余光始终不离九转仙莲。
虞芝看了眼他的脚尖,朝向的是那张摆着花盆的桌子,像是随时要冲过去,将之抢入怀中。
她心下了然,这人打的是九转仙莲的主意。
她瞧得一清二楚,甚至对这个傻乎乎的、一厢情愿的女子有些微同情,实在是太愚蠢了。
“阿朝,别担心,我这就去请冯药师来为你看看。”慕容芝走向门外,复又回头叮嘱道,“且在我房中歇歇,病人可不能累着。”
她言辞间满是关怀,说完便匆匆像冯药师的住所赶去。
随着她的离去,屋内的九转仙莲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摆在顾朝面前,显示出主人对他的信任与放心。
虞芝本以为自己会跟着慕容芝一并离开,但她却不知为何慢了几步,仍留在原地。她冷眼看着顾朝伸出手,就要碰上花盆的边缘,心道果真如此。
只是不知晓那女子回来发现自己如此信赖的“好哥哥”偷了自己精心照看的九转仙莲走,会有多伤心。
当顾朝的手切实触到白瓷的冰凉,虞芝的眸子一眨不眨,将他的痛苦与无奈尽收眼底。
他在仙莲边缘轻轻撕下一片花瓣,谨慎地理清了撕裂的不平,将之复原得如同之前一般,一眼看去绝不至能发现花瓣的缺失。他喃喃自语道:“小姐,对不起。但暮儿却等着它救命。”
虞芝心中暗讽,表现得如此下不去手,最终还不是要偷了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