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的感觉很新奇, 他和查尔斯在半个钟头前还是陌生人,如今他们面对面坐着, 他以一名来访者的身份, 向查尔斯寻求心灵上的慰藉。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他们刚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关系, 时照竟能在查尔斯的鼓励下,断断续续地说出最近发生的事。
时照不是个能轻信别人的人,但查尔斯好像有一种能让人不知不觉就卸下心防的能力, 只是坐在旁边倾听, 偶尔提出几个简单的问题, 时照就把自己的事说了七七八八。正因查尔斯能保密,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用顾及太多,何况查尔斯总能理解他的心情,仅仅是“我明白”、“我理解”这样简单的回应,时照都感到十分熨帖。
他能看出查尔斯绝不是在敷衍他,这是一个极好的聆听者。
第一次心理咨询结束,时照才发现查尔斯什么私密的问题都没问, 只在咨询快要结束时,跟他解释了心理咨询的过程,探讨了他们在接下来的咨询中有什么样的咨询目标。
“你需要的是长线咨询,周期先以两个月为准。今天你做的很好,能说出自己的经历就是自我了解的第一步,试着表达自己的想法,你在咨询中有什么样体验和感受,也可以随时和我交流。
“你要做的是接纳自我,认识自我,在我这里,你是安全的,不用隐藏,不用克制,我会陪同你,一起处理你遇上的各种难题。”
查尔斯柔缓的语调和沉稳的神色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时照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这一刻,倏地松了下来。
他想要微笑,却发现自己没法微笑,陌生的情绪自心底翻涌而上,那些积攒的、埋藏的,他以为不会出现的情绪,陡然挣脱,胸口的疼痛令他弯下了腰,他意识到了他说什么“我很好”都是些骗人的鬼话,事实上他糟糕透了!
难受、难受、难受。
心脏像是要炸裂一般的难受。
贝琪、泰德、艾蒙德、乔治……一个个因他遭遇不幸的人影浮现在眼前,所有人都说不是他的错,那他就真没错了吗?
为什么不责骂他,为什么要同情他?
是,一直都是这样,他不会受到伤害,他总有办法让人不忍心责怪他。他从来都没有改变,自私、懦弱、肤浅,他理所应当的享受着所有人的好意,在众人将矛头指向赛格时,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窃喜。
对,他是无辜的受害者,是赛格的错,是那个混蛋害了人!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那些虚伪的恶心的肮脏的混蛋,欺骗他愚弄他,擅自干下一桩桩卑劣的事!
他是多么的愚蠢和可笑!
是别人的错别人的错别人的错……
不,是他的错。他不去找艾伦,不去找拜伦,不去认识赛格,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的错他的错他的错……
时照疼地蜷缩起了身体,紧咬着牙关不泄出哽咽声,不知是嘴里还是喉咙里,有血腥味蔓延了上来,这让他更难受了。
就在这时,有一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干燥的温热的手掌,那种温度迅速侵蚀了他,时照瑟缩着抬起了头。
“没事了。”有人这么说道。
时照看不清男人的脸,他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在听到这句轻柔到近乎叹息的话语时,那些泪水就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男人用手指揩去了他脸上的泪水,在时照稍微平静了一些后,退了回去,向他递上了一方手帕。
时照崩溃的情绪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他想起了自己是在哪儿,想起了面前的男人是谁,他接过手帕,擦擦眼睛,一张口,话没能说,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他的喉咙里传了出来。
男人又给他递上了一杯水,像手掌那样,不烫人也不冰凉的温热的水。
时照喝了几口,终于平复了心绪,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羞耻感。他从没在人前这么哭过,时照摸摸面颊,湿漉漉的一片,一想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时照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太丢人了!
“咳……”时照尴尬地瞥了眼查尔斯,查尔斯此刻已经重新坐回了沙发上,那个英俊的男人面色没有一点改变,不冷漠不热切,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还适时的向时照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
奇异的,时照不再尴尬,他觉得即使在查尔斯面前撒泼打滚,这位专业的心理医生都不会被他影响。这是一个冷静沉稳的医生,对查尔斯而言,他和其他前来求助的来访者没什么区别。
查尔斯看着他的目光很平和,这让时照很安心。
“抱歉,我刚刚没控制住。”时照垂下眼帘,缓缓道,“我觉得我自己做错了一些事。”
查尔斯没有发表观点,他在倾听。
“我或许不该想着从别人身上找到那些我所憧憬的品质。”
“我不去接触他们,什么都不会改变。”
“艾伦他能当个普通的设计师,拜伦能继续在医院治病救人,赛格凭他的能力接管一家分公司,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那些受害的人,更不会被肆意伤害……”
查尔斯等时照说完了,这才问道:“你认为他们的改变是你的原因?”
“……”时照默认,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总不会是巧合了吧。
“我能理解你对自己的认知过高。”查尔斯淡定地评价道:“你有着出色的外表,做什么事都事半功倍,能轻易影响他人的决定和想法,充满着自信,但是……”
查尔斯停顿了一小会儿,他改变了那种温和的态度,用犀利的言辞说,“没有人能彻底的改变一个人,善良不会变成邪恶,丑陋不会变成美丽,你所看到的只是片面的印象,连上帝创造的天使都会堕天,你又怎么能保证所有人都会如你所想的那般美好?”
“人的本性不会变,他可能会伪装,但永远不会改变,更不会因为你的接触发生重大的变化。如果他变了,那只能说明他原先就是这样的人,你从没有认清他。”
时照知道查尔斯说的没错,可这么一来,不就是他看人的眼光有问题了?
“难道世界上就没有那种表里如一,从内到外都善良的人?”时照忍不住问道。
查尔斯给了肯定的回复,“有,我们应对人性抱有希望。假如世界上全是恶人,那我们生活的世界还会如此和平么?”
“你说的对。”他是一时想岔了才会问出那么白痴的问题,时照心里的郁结消散了不少,“克拉夫特医生,谢谢你。”
“不用,我要给你留个问题,下次见面你要回答我。”
查尔斯像个出考题的老师,让时照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你说。”
“你憧憬那些品质有没有错?”查尔斯制止了时照想回答的冲动,“不用急着回答我,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这次的心理咨询超出了一小时,查尔斯没有收取额外超支的费用,时照因此更不好意思了。
时照刚和查尔斯道别,走出咨询室,戴安娜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如管家亚伯所说,戴安娜热情的邀请他一起去艺术之都旅游,用戴安娜的话来说,连安格斯都要放长假了,他这个下属也不用盯住工作,公司混乱的局势并不适合他这个小职员掺和进去,等局势平稳再回去工作会更好。
时照认同戴安娜的提议,然后拒绝了她,“非常抱歉,戴安娜小姐,不是我不愿意去,是我的朋友仍在住院,我不能抛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