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 便有一道利刃般的目光从旁射来。
大公主后背上莫名生出股凉意,便听三弟冷冷道:“是挺赏心悦目, 长短都差不多,整齐得像对筷箸。”
大公主道:“三郎莫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程公子还是高出一些些的,只是萧将军那一侧地势高些。”
驸马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身量高不高不打紧,程公子才高八斗, 诗赋琴书无一不精, 棋艺胜过翰林待诏,公主爱才心切,进士科举定要向礼部侍郎力荐一番了?”
大公主讪讪一笑,晃了晃驸马的手:“他自有萧将军举荐, 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桓煊瞟了眼驸马,悠悠道:“听长姊的意思似乎甚是遗憾。”
驸马冷哼了一声:“无妨,多一个人举荐多一分胜算,有公主出力,程公子高中状元便如探囊取物。”
大公主难以置信地瞪着挑拨离间的弟弟,比着口型道:“白眼狼!”
然后转头去安抚驸马:“郎君切莫胡思乱想,那是萧将军的人,谁敢染指……”
桓煊听不下去,快步往前走去。
大公主不明就里地对驸马道:“三弟这是怎么了?他似乎和萧将军有些不对付,也不知是何道理,说起来差点成了叔嫂,又都是手握重兵的将领,还是别闹得太僵吧……”
顿了顿道:“不行,我得去劝劝三弟。”
依譁 说着便提起裙子往前跑,驸马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把将她拽回来:“这事你插不上手。”
桓明珪道:“阿姊别急,我去劝他。”说罢笑着向大公主夫妇摇了摇手,便即追了上去。
桓煊素日习武,腿还比他长,不一会儿便将他甩下一大截,桓明珪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跟上他,扯扯他的袖子,向山坡上一指:“那处的梅花开得好,我们何不去折一枝。”
桓煊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看见红梅间两个白色的身影,瞥了一眼桓明珪道:“堂兄要去请自便吧。”
桓明珪无可奈何:“你不去就山,难道等山来就你?”
桓煊道:“堂兄不必同我打机锋。”
桓明珪“啧”了一声:“横竖放不下,倒不如直截了当去找人家,省得等人回了河朔再后悔。”
桓煊冷冷一笑,可这笑容里除了孤傲还有说不出的凄凉。
他来之前打定了主意,要对那女子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可真的见了她,目光又不由自主叫她吸引,还鬼使神差地向她挑衅——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究竟是想证明点什么,还是一颗心没死透,巴巴地送上去再给她踏一脚。
她也果然不负所望,比他料想的还要冷酷,甚至可以没心没肺地谈笑风生,拿过去的回忆揶揄取乐,若非心无芥蒂,又怎么能说出那些话来?
“她回河朔与我何干。”他冷冷道。
桓明珪揉了揉额角:“萧泠不是一般人,你总不能等她反过来哄你。”
桓煊道:“她的确不是一般人。”一般人没有这样冷铁铸就的心肝。
他看向桓明珪:“你爱慕她自去找她,不必拿我作幌子。”
桓明珪道:“我可不敢,我还想多活几年。”
桓煊冷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桓明珪道:“我说真的。”
他的确很喜欢萧泠,大约超过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可他看得出萧泠对他没有半点意思,他是个喜欢自在的人,不会几次三番去给自己找不自在。他也经历过太多人太多事,知道情之一字伤人害己,明白什么时候该收手,什么时候该收心。
昨夜他不过是心里不痛快,故意去逗逗这一点就着的堂弟而已。
他自己多情而薄情,却喜欢看有情人在情波欲海里挣扎沉浮。
他拂了拂衣襟,微觑着狐狸眼:“她是萧泠。”
桓煊挑了挑眉道:“我知道她是谁。”
桓明珪摇摇头:“你不知道。”
顿了顿道:“你只是嘴上知道,心里其实还将她看作鹿随随,那个孤贫无依,事事仰赖你,身心都捏在你手心里的贫家女。”
桓煊想辩驳,却又无从辩驳。
桓明珪接着道:“鹿随随会迁就你,萧泠却不会,你若是想要她,就要学学那位。”
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梅林里那个穿白狐裘的男子。
桓煊朝林子里望去,只见两人在林间驻足,相对站立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目力上佳,大老远便看见萧泠面带微笑,双颊飞着薄红,一朵半开的梅花正好挡在她额前,就如在她眉心点了朵花钿。
她琥珀色的眼眸映着雪光,格外明亮,眉宇间神采飞扬,显然与那新寡的小媳妇相谈甚欢。
那小媳妇却是低着眉眼,有几许隐忍,又有几许落寞,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折下一枝红梅拿在手上,似乎想赠与心上人,又怕唐突了佳人,踌躇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将梅枝递给萧泠。
桓明珪感慨:“真真是我见犹怜。”
桓煊双眉一拧:“要孤那般摇尾乞怜,不如让孤去死。”
说罢转过身去,快步往六角亭中走去,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萧泠笑着接过了那枝梅花。
他只想离他们远远的,连石径都不走了,径直从梅树间穿过,惹得花瓣纷纷飘坠,落在雪地上殷红点点好似泣血。
桓明珪无可奈何地跟上去。
……
随随接过程徵递来的红梅,淡淡道:“这枝花型好,程公子会挑。月容最喜欢红梅,正好带回去给她插瓶,劳你再折一枝,也给春条房里放一枝。”
程徵眼神一黯,随即温柔道:“好。”
随随将两枝红梅拿在手上。
程徵微垂眼帘,赧然道:“方才与齐王殿下对局时在下轻敌了,辜负了大将军的期望。”
“程公子言重了,”随随笑道,“胜负本是常事,何况棋力有差。”
程徵有些失落:“大将军与齐王殿下棋逢对手,今日一局精彩绝伦,在下的确望尘莫及。”
随随道:“方才那局还不算精彩,他的实力不止如此。”
她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可惜回河朔前大约是没机会再战了……”
她了解桓煊的性子,方才对弈时他一定气得不轻,就算拿绳子绑,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决计不肯再与她对弈的。
程徵知道她话里的未尽之意——这次回了河朔,多半这辈子不会再踏足京城了。
他心头微微一颤,她遗憾的仅仅是找不到弈棋的对手而已吗?
随随见他眉间有郁色,以为他又在想输给桓煊的那局棋,宽慰他道:“弈棋毕竟是小道,也就是我们这样无聊的人,没有别的消遣,除了舞刀弄棍也就剩下围棋解闷了。你要读圣贤书考进士科举,本不该以此为务。若是有心要在弈棋上胜过我们,也就是多花点功夫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程徵知道她只不过是在宽慰自己。
他按捺住心头的酸楚,故作轻松道:“元旦大朝之后很快便是上元,大将军打算去看花灯么?”
随随目光微微一动,转头向远处的太子夫妇望去:“我有别的安排,叫小顺他们带你去曲江池边放河灯坐灯船游湖吧。”
程徵涩然一笑:“长安的灯会与洛阳大约也大同小异,在下幼时在洛阳年年看,也腻味了,便不去凑这热闹了,倒是在驿馆中歇息还清净些。”
随随点点头:“也好,若是你改了主意,便早些同我说,我叫人安排。”
程徵道:“大将军不必顾虑在下。”
远处身披黑貂裘的太子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接,随随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收回视线。
太子却是冷汗涔涔,向妻子道:“你能肯定她就是当初那外宅妇?”
阮月微脸上血色全无,咬着唇点点头:“千真万确,妾绝不会认错。”
第89章 八十九
皇帝已经移驾寝殿, 太子也已太子妃身体不适为由带她回了东宫,晚上的便宴只能由大公主主持。
桓煊本该打道回府的,可还是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赏梅之人陆陆续续回到亭中, 大公主手里也捧着一束红梅, 一进亭子便眉花眼笑,分出两枝给桓煊和桓明珪:“这些都是驸马选的, 是不是很有画意?待我回去贡在瓶中,把每一枝都画下来。”
驸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脖子泛红,显然已经被公主哄舒坦了。
桓煊接过梅花, 想起方才远远望见那一幕,心尖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大公主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边在宫人端来的温热香汤里浣手,一边问道:“萧将军和程公子还未回来么?”
不等别人回答, 她便了然地一笑, 目光盈盈地看驸马:“是了,想我当初和驸马也是如此, 见到良辰美景,便想同赏同看……”
驸马瞥了眼桓煊, 从案上拈起块梅花糕塞进妻子嘴里:“这个甜。”
说笑间,两个身着白狐裘的身影从梅林中走出来,沿着石径向六角亭走来。
桓煊不经意地一望, 女子的身影便撞进了他眼里。
她手中拿着两枝梅花, 雪颜朱唇却比梅花还鲜明。
桓煊的呼吸一窒,他想移开视线,却力不从心。
再看一眼也无妨,他心想, 于是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她走进亭中,他才慌忙别过脸去。
随随和程徵浣了手,在案前坐下。
程徵向宫人道:“能否取个手炉来?”
待宫人将手炉取来,他用绢帕将小手炉层层包裹起来,这才递给随随:“如此便不会烫了,大将军暖暖手。”
萧泠道了谢接过,笑道:“我没那么讲究。”
程徵道:“受了凉乍然太暖和,反倒容易生疮。”
说着从金盘中拿起一只橘子剥开,仔细地剔去白色橘筋,一瓣瓣分开,用玉色瓷碟装着,放到随随面前的食案上。
随随道:“这种事不用你来做,太费事了。”
程徵垂着眉眼柔声道:“不费事。”
随随拈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纳闷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吃橘筋?”这只是她的习惯,因为讨厌橘筋,连橘子也不怎么吃。
程徵抿唇一笑:“稍加留意便能知道的。”
他瞥了一眼随随搁在坐榻边的梅枝:“在下也知道大将军最喜欢梅花,且偏爱白色的。”
桓煊微微蹙了蹙眉,他和萧泠一起生活近两年,却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
他对她的喜好几乎一无所知,她爱吃什么东西,喜欢什么花,他一概不知,也从未想过去了解。
桓明珪说的没错,这是萧泠,不是鹿随随。对猎户女鹿随随来说,他是高高在上的天皇贵胄,对她好一分便如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