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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卫唬了一跳:“老人家,你莫不是糊涂了吧?一块玉而已,质地也不见得如何,怎的要万金?”
  店主人道:“那是老朽的传家宝,少一文钱都不卖。”
  侍卫待要说什么,桓煊道:“我们是西京人,出门在外,没有随身携带这么多财帛,能不能留下信物,先将玉佩带走?”
  店主人摇了摇头,便要拿回玉佩:“贵人迟些带足了钱来买吧。”
  侍卫也道:“公子,不可能有别人出一万金来买他这块玉佩的,待回了长安,叫人带着钱来买便是。”
  桓煊却握着那块玉不愿松手,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块玉佩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一定要把这块玉带回长安送给鹿随随。
  他想了想道:“可否用东西换?”
  那老头打量了他一眼,眯了眯眼道:“贵人想用什么换?”
  桓煊将腰间一块羊脂玉的螭龙佩摘下来放在他面前。
  老人看了一眼,仍旧摇摇头。
  桓煊从腰间摘下佩刀。
  侍卫吃了一惊,这把刀从齐王第一次上战场便跟着他,不知饮过多少敌将的血,不说价值,单是对他的意义便非比寻常。
  他竟然随随便便就拿来换一块破玉佩!
  桓煊却是眉头也不动一下:“这样够了吧?”
  老头拔刀出鞘,刀光如雪,映得昏暗的铺子顿时亮了几分。
  老头这才点点头:“是把好刀。此刀足矣,贵人把玉佩收回去吧。”
  桓煊还没说什么,侍卫立即将那块螭龙佩拿了回去。
  觅得合适的礼物,桓煊心满意足,接下去几日便不再耽搁,一路顺着官道往长安赶去,八百里的路程只用数日便走完了。
  回到长安时正逢中元节,桓煊提前进京自然要向宫中禀报,他到城外长乐驿,便派人先去向皇帝传信。但是入宫觐见,免不得要耽搁一日半日,他存了私心,要在进宫前先去山池院看一眼鹿随随。
  他打定了主意要给那村姑一个惊喜,特地没派侍卫先去通传,绕到城西,从延平门进城,直奔常安坊。
  直到桓煊一行到得山池院门口,高迈才得到消息,顿时吓得满身冷汗——这会儿去搬大公主来救命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领着奴仆们迎到门上,行礼道:“拜见殿下,恭贺殿下凯旋。”
  桓煊下了马,攥了攥手中的对鹿玉佩,向人群中扫了一眼,不见鹿随随和她那如影随形的婢女,遂问道:“鹿随随呢?”
  众人都将头埋得低低的,高迈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桓煊见他脸色不对,忽然想起今日中元,各大寺庙中都有盂兰盆会,鹿随随大约是跑出去玩了。
  他有些不高兴,但也明白他突然回京她并不知情,怎么也不能怪她。
  “可是出去玩了?”桓煊道。
  高迈苦着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殿下责罚,老奴没看顾好鹿娘子,她……她已不在了……”
  桓煊怔了怔:“什么意思?她走了?”
  高迈伏在地上恸哭起来。
  桓煊不理会他,翻身上马,重重一夹马腹,径直向棠梨院疾奔而去。
  到得枫林小径前一望,只见棠梨院的木门虚掩着,隐约可见庭中有白烟冉冉升起。
  他只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小径,推开院门,只见庭中生着个火堆,高嬷嬷和棠梨院的婢女们围在火堆旁,正在化纸钱,见了他惊愕地抬起头来,个个眼皮红肿,脸上挂着两行泪。
  桓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一松,对鹿佩掉下来,磕在青石板上,清越的一声响,价值万金的宝玉裂成了两半。
  桓煊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盯着高嬷嬷哭红的双眼:“鹿随随在哪里?”
  不等高嬷嬷作答,他已快步穿过庭院走上台阶,“砰”一声推开房门:“鹿随随,给我出来!”
  第54章 五十四
  门扇“砰”一声撞开, 门轴“吱嘎”作响,像是哀恸的呻.吟。
  屋子里帷幔低垂,既然无声, 虽是炎夏, 脚下的金砖却渗出丝丝的凉意。
  午后的阳光穿过直棂窗照在床前,尘埃在光柱里漂浮。
  这里的一切和他记忆中并无二致, 还和一年多年他离开的那个清晨一样。
  “鹿随随。”他对着重重帷幔唤了一声,喑哑的嗓音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人回答。
  他撩开一重又一重帷幔,天青色的,薄樱色的, 海天霞色的,缠枝海棠纹的,海棠团花纹的……像跨过一重重的山水,他的身边是海棠花纹的几案, 海棠花纹的橱柜, 海棠花纹的妆台、铜镜、奁盒、花瓶……他终于走到绘着海棠花树的屏风前,院子里的海棠早谢了, 床前的海棠花永远不会凋谢,无论炎夏还是寒冬, 只要她睁开眼就会看见。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着这一屋子、一院子的海棠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穿戴上另一个女人喜欢的衣裳首饰,装扮成另一个女人的模样,当成别人的影子?
  他心底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是因为她逆来顺受, 从无怨言,所以他便心安理得地将她当作赝品和替身,甚至觉得那些东西对她来说足够好了。
  桓煊的心脏骤然一缩,他猛地将海棠屏风推倒在地, 紫檀木框崩裂,琉璃破碎,他踏着满地的碎琉璃走到床前。
  他拉开珊瑚色海棠纹织锦帐幔,撩开泥银海棠纹的轻容纱帐。
  海棠纹的象牙席上放着一床海棠蜀绫的被褥,枕边还有个金银平脱海棠花黑檀木盒子。
  连榻边的棋枰、棋笥上都嵌着海棠花形的螺钿。
  “随随,鹿随随……”桓煊转过身,在一屋子的海棠中间搜寻着,他打开所有橱柜和箱笼,将轻红浅粉淡蓝薄紫的海棠纹衣裳都翻出来,仿佛那些地方都可能是鹿随随的藏身之处。
  他找遍了卧房,又去浴堂、厢房寻找,到处都没有他的鹿随随,只有铺天盖地的海棠花和海棠纹,每一朵都像嘲讽的笑眼,密密麻麻地联缀成网,将他紧紧缠在其中,缠得他几乎窒息。
  高迈追了进来,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寻找,抹着眼泪劝道:“殿下节哀顺变,鹿娘子是去岁八月里走的,已经快一年了……”
  桓煊恍若未闻,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的随随不见了,他要把她找回来。
  庭树的枝桠间蝉鸣声声,他忽然响起此时还是炎热的初秋。
  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他们搬到后园的凉台水榭里,所以她不在栖霞馆也是理所当然。
  她或许早恼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园子里住了,一定是这样。
  桓煊向着后园奔去,胸中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几乎将他的胸腔撑破。
  园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静的池面上只剩下几茎残荷,偶有池鱼游过,带起一圈涟漪,风亭水榭里空无一人,凉台上覆了曾落叶。
  他们曾在这里对弈,并排躺着仰望星河,游湖的画舫搁浅在案边,上面的漆画都有些剥落了,可还是能分辨出海棠的图案,桓煊的双眼像是被灼了一下。
  他找遍了整个园子,竹林,校场,山坡,哪里都没有鹿随随的影子。
  走回棠梨院门前,阳光已经西斜,落日余晖从屋脊上泼洒下来,照亮了檐口瓦当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
  桓煊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乌底金漆匾额,他亲笔书写的“棠梨院”三个字在夕阳中跃动,仿佛在向他挤眉弄眼,他想起这个小院子原本叫做栖霞馆,掩映于云蒸霞蔚的霜林深处,住着一个霞光一样明艳动人的女子。
  他将匾额摘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嬷嬷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上前来,哽咽道:“殿下,鹿娘子真的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抖抖索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物,却是一支白玉簪子,烧裂成了两截。
  “娘子被歹人绑走,葬身在火场里了,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没烧毁的东西……”
  桓煊低下头,看着那支簪子,烧裂的簪头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只笑眼,讥诮地看着他。
  他也觉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这笑容却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难受,高嬷嬷的心肝都似被摧断了,她颤声道:“殿下,难过你就哭出来,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桓煊抬起眼,眼梢微红:“不管她去了哪里,孤都要把她找回来。”
  高嬷嬷一怔,看出他神色不对,不由心急如焚,捂着嘴哽咽了一声,无助地看向高迈。
  高迈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真的没了……”
  他顿了顿,一口气说道:“老奴死罪,一直瞒着殿下,这一年来往淮西寄去的书信上,关于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编造的……随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旧物……”
  他深知长痛不如短痛,这种时候要把话说绝,才能让他尽快接受事实。
  桓煊沉默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我不信。”
  高迈与高嬷嬷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道:“殿下,是真的,一年前老奴亲自看着她的棺柩入土……”
  桓煊黯淡无神的双眼中忽然好似燃起了两团火:“在哪里?”
  高迈一愣。
  “棺柩在哪里?”桓煊道。
  高迈道:“鹿娘子的灵柩安葬在西山北麓……”
  “带我去。”桓煊道。
  高迈一惊:“殿下刚回京,宫里陛下想必知道消息了,宫里怕是很快便要来人了……”
  齐王回京该先入宫觐见的,他先到山池院来已是不合规矩,拖延了这么久不进宫,即便皇帝不降罪,心里也会不豫。何况他刚打了场大胜仗,说不得就要被御史参一本恃功矜宠,看不惯他的朝臣和中官不依譁知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来。
  桓煊却似听不见他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带我去。”
  话音未落,便有内侍快步走来,一礼道:“启禀殿下,宫里有中官来传谕……”
  高迈额角青筋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急忙劝道:“殿下……”
  桓煊径直朝外走去。
  那中官等候在门口,看见齐王出来,脸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意:“奴恭贺齐王殿下凯旋。”
  顿了顿道:“陛下听说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桓煊打断他道:“有劳启禀陛下,孤家中出了事,恕难赴宴,来日孤自去宫中向陛下请罪。”
  中官吃了一惊,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离京许久,好不容易回来,什么比得上一家人团聚……”
  桓煊仍是不松口。
  中官也看出不对来,为难道:“还求殿下去宫中露个脸,否则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桓煊从腰间解下一物递给他:“有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
  中官接过来一瞧,顿时吓得差点灵魂出窍,齐王给他的竟是神翼军的虎符。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这不是难为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