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刹那没有去奇葩社,而是打着伞匆匆离开。
学校内传来的喧嚣声,在雨声的冲击下,变得朦胧不清,社团大楼五楼角落的窗口,有个模糊的人影,钢琴的杂音似有混入刹那耳内。
踩着雨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与过路的人擦肩而过,刹那抱着唯一的目标,在沉闷的街上行走着。
尽管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刹那还是试着去了解看看,如果宫城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的话,他也会寝食难安。
医院这条路,刹那已经来过太多回,就算闭着眼睛他都能找到这里,然而配上下雨天的场景,刹那并不喜欢这边的气氛。
下雨天的医院,充满了诡异和恶趣味,恐怕没人会喜欢,宫城也是如此。
所以,那一天,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才让宫城激动得跑到外面来,甚至没和节草打招呼。
答案就在里面。
刹那提前打过电话,简单粗暴地说明了来意之后,对方直接让刹那死了心。
刹那自然知道不可能那么简单解决,所以他又从节草那里问到了她叔父所在的诊断科室。
虽然是下雨天,医院还是照常运行,生病的人依旧会来看病,大厅忙得不可开交,休息室也被病人占用,嘈杂的声音可以盖过雨声。
刹那根据牌子的提示,四处寻找主治宫城的医生。
当他准备穿过走廊,往更里面的科室寻找时,他的肩膀被只手干皱的手拍了下,回过头去时,一位满头鬓发,戴着细框眼镜,下巴蓄满胡子的老医生正冲着他笑。
“你是!”
“例行检查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羽岛同学应该没有理由再来医院才是。还是说,这一次是感冒么?很遗憾,往下走的科室里没有治疗普通小感冒的诊室。”
刹那认得这位老医生,不如说这辈子都很难忘记,好歹有了几年的交集。
曾经,刹那失忆的时候,就是从乡下跑来大医院这边,接受了身体治疗后,在记忆方面的障碍恢复都是由这位老医生主要负责,现在完全恢复记忆了,也有这么多年以来他的细心治疗的功劳。
刹那注意到老医生的目光在刹那的两手间扫过,大概是确认了刹那没有带病例,不像是来看病的,才会催促他不要往里面走下去。
“好久不见,医生。如你所见,我今天不是来看病的,是想找节草医生。”
“找节草医生干什么?”
老医生皱起了眉头,往前走了几步,堵在了刹那前进的前方。
“羽岛同学,你的病状是我负责的,现在也完全康复了。况且,我不认为你需要节草先生为你治疗。”
“我的身体当然没问题。”
刹那急得挠挠头,想不出能够糊弄过去的理由来。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曾经的主治医生,而且性格还很死板。既然这里如此受到重视,宫城的情况果然不容小视。
“只是……”
“羽岛同学,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节草医生是某个人的专属医生。”
哈?
刹那傻眼地看着老医生,他不紧不慢,咬字清晰地继续说道:“节草医生是整个医院最有名的医生,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主要负责某个人的病情。会来找节草医生的人,除了那位病人,就是节草医生的外甥女。不然的话……”
他那干巴巴的眼睛突然多了几分锐气,不怀好意的盯着刹那看。
“羽岛同学,你是不是想知道些什么?”
刹那紧张地咽了口水,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呵呵呵,你想做什么,直说便可,又没规定不让你说。只不过,有没有人回答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想到在见到节草的叔父之前就先碰了壁,见隐瞒也隐瞒不下去了,刹那只好打开天窗说明话。
“我想找节草医生了解宫城结衣小姐的病情。”
“果然是她么?”
老医生似乎早就料到刹那会这么说。
“今天下午和节草医生聊天的时候就谈过这件事情,没想到羽岛同学你还找上门来了。”
“什……”
“我们做医生的也有医生的操守。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很遗憾,无可奉告。”
刹那连说些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下了逐客令,虽然老医生没有强迫轰走刹那,但身体一直挡着刹那继续往前走。
即使如此,刹那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
“非常抱歉,有些事情我必须知道,即使明白这样子不对,我也……”
“羽岛同学,虽然不知道你和宫城小姐是什么关系,但不是她的亲属,按理说是不能随便透露病人的情况。”
“只是按理对吧?那么说,还有例外咯。”
“医生讲话从来都是讲究一字一句,不会轻易说绝对,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职业病。”
“那么,我也有我无法退让的理由。医院没有规定不许踏入这里吧?那么,我就有资格走进去。”
刹那想要绕过老医生,但还是被堵得死死的。
两人互相僵持了几秒钟,本来就烦躁的刹那心情变得更加差劲,他本想趁着空隙利用自己年轻的优势闯过去,结果被开门声打断了行动。
“什么事情这么吵?”
对方的语气有些严肃,高大的身体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严峻的面孔布满了岁月的老纹,双手也有不同程度的龟裂痕迹,白大褂穿在他身上显得更有气质。
即使不用特别解释,刹那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啊……节草先生,这个小孩要找你。”
“找我?”
“就是你下午提到的那个小孩。”
“是你啊……”
见到节草医生,老医生的脸色缓和下来,多了几分恭敬之意。
“嗯……想要知道宫城结衣小姐的事情是吧?我已经说过了,病人的信息无法透露。”
“拜托你,我知道这样子很无理取闹的,但我真的非得知道宫城她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你是她什么人?男朋友?家人?什么都不是,那么你就没有了解的权利。”
“我……”
只是宫城所创的奇葩社团里的社员罢了……
因为与宫城的关系只是如此简单,所以没有了解真相的资格。
节草她也说过相同的话。
“该死……”
刹那咬着牙齿,把手握成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痛觉,也无法平复下刹那心中的冲动。
“如果真的想知道的话,不如直接去问本人,为什么要找我?这位同学,我在电话里已经明确拒绝过你,然而你还是来了。”
“那是因为……宫城不会告诉我的。”
“那就是了,如果本人不愿意的话,我们就更不敢随意乱动病人的资料。”
站在两位大人面前,刹那跟个小孩子一样啊,那些道理很清楚的话,刹那不是不懂,然而,他正是在清楚的情况下,还是单枪匹马来到这里了。
结果,他还是冲动了。
刹那深吸一口气,已经做好了最无耻的准备了。
“你……”
“拜托你了!”
刹那后退几步,双膝和手紧贴地面,把头埋下去。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了解宫城的事情!”
想要以最引人注目的方式,想要让他们明白刹那的决心,想要把那份心意发泄出去。
雨声掩盖了无声的惊讶,如同硝烟过后的短暂宁静,短暂的三秒沉默过得十分缓慢,膝盖磨得疼痛难忍,贴着地面的额头感受着阵阵冷意。然而,刺痛刹那神经的,并非这些渺小的事情,而是周围的目光。
好羞耻,好尴尬,好蠢啊……
刹那不止一遍地在内心数落自己,即使知道这种方式最可耻,他还是这么做了,也许会被围观的人嘲笑,节草医生和老医生也会因此看不起他。
如果能因此获得一丝同情,能够稍微了解关于宫城的事情的话……
这点程度,不痛不痒。
刹那这一跪,不仅让两位医生脸色大变,更是引起了大厅的骚动,护士和病人们纷纷围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狼狈的刹那,又看了看两位医生,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因为声音太杂,刹那没听清楚,不过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么,都做到这个地步,能否换取一点可怜的利益呢?
刹那微微抬起头来,窥视节草医生的脸色。他只是闭上眼睛,紧绷着脸。
然后……
“请你出去!”
刹那被赶出了医院。
安保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提起来,任凭刹那抱怨着喊痛,对方都没有放松力道的意思,接着跟赶走乞丐似的,把刹那丢了出去,顺带他的伞也被扔了出来。
“我要投诉你们!”
刹那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泄气地大喊一声,然而没有任何回应,两位老医生冷漠地看了刹那一眼,转身离开。凑热闹的护士和病弱也都散开了。
“阿嚏!”
雨水落在倒过来的伞面上,刹那落魄地走出大门,举起伞的时候,因为伞内积了雨水,一股冷意随着雨水倾倒身上侵袭而来,刹那忍不住缩起身体,打了个大喷嚏。
即使做到这个程度也失败了。
真是难以相信,正规的大医院,居然对来访的人这么粗鲁无礼。
不过,刹那自己的做法也不光彩就是了。
苦肉计没法博得医生的同情心。
能够直接了解宫城的方法也因此中断。
天空一片阴沉,早就分不清时间与方向,刹那只是顺着微弱的灯光,撑着凉透的伞,恍恍惚惚地走在大街上。
当他拐向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他的肩膀又一次被人拍了一下,这一次是颇为年轻的手。
“哟,可怜的小屁孩。”
“痛!”
刹那转过身去,却被收起的雨伞头戳中了腹部。
“嗯,看来精神还没崩溃,好歹能够感受到痛觉。”
“你就不能换个正常点的办法么……是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我只是普通的感冒来看病而已……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感冒,只是看你着急地离开学校,有些在意便跟了上来。”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上演刚才那副惨样么?”
“又不是我逼你的。”
吉田椿接过刹那手里的伞,扶着他的肩,走进最近的一家家庭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要吃点什么吗?”
“柠檬水就够了,特酸的那种。”
“那我要一个蛋包饭好了。单子就由你付吧。”
“你……”
趁着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敲诈一顿,真不愧是吉田,刹那现在也没力气去争辩什么。他疲倦地靠在椅子上,轻轻吐了口气。
“你都知道了吧?”
“嗯,如果你是说你做的那些蠢事的话。”
“那才不是蠢事……痛! ”
刹那拍了下桌子,激动地倾出上半身,结果被吉田狠狠地弹了下额头。
“冷静一点,我知道你是为了宫城才那么做的,但作为旁观者的角度,确实很蠢。”
“呃……”
“居然在医院下跪,羽岛,你也是蛮厉害的。”
“我可没有悔改之心。”
“嗯,你能为宫城做到这个地步,确实不是一般的厉害。”
“也没什么特别的,反正失败就是了。”
“是呢,不如把这件事告诉给宫城如何,拿到她面前邀功的话,也许会提升好感度。”
“以宫城的个性,应该会数落我一顿。”
“然后会心疼你,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跌入你的怀中。”
吉田撑着下巴,微微眯起眼来,像是在享受捉弄刹那的过程。
她说得没错,那就是宫城,不会褒奖刹那的做法,但一定会心疼刹那。
没什么根据,只是长时间相处以来积累的经验。
“如何?这一波不亏吧?喜欢的人在你怀里的感觉,没人不喜欢吧?”
“抱歉,我没有那么狡猾,也不想让宫城知道这件事情。”
“真浪费啊……那你不是白白跪了一地么?而且……”
吉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替刹那擦了擦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要是感冒的话,那就是亏血本了。羽岛,你的经济学知识未免太薄弱了吧?”
“很不巧的是,庞大的利益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这一点算是轻的了。”
这时,柠檬水和蛋包饭都端了上来,刹那大口地喝着特酸级别的柠檬水,让那股酸劲麻痹浑身不适的自己,精神也获得了些许安慰。
“你真是个蠢蛋啊……那么,接下来又如何呢?你还想做什么,下一次是绑架那位医生么?”
“如果绑架医生能让宫城的病完全治愈,那倒是划算得来。”
如果祈求神明就能让宫城康复过来,要让刹那嗑破头都乐意。
但奇迹就是奇迹,正因为不可能发生所以才称为奇迹,人们总是会在毫无办法的时候,才会想到奇迹,把最后一点信念寄托在不可能的事情身上,期待微弱的希望之光能够含苞待放。
“虽然很麻烦,但我不会死心的。”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总而言之,如果老师能把今天的事情忘了,我会很感激的。”
“羽岛为了喜欢的人舍弃尊严这等伟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忘掉啊?”
“这个,一点都不好笑。”
“我也不觉得自己在说笑话。”
“算了……总之,不要告诉宫城。”
“是是是~”
吉田大口地吃了一口蛋包饭,并嫌麻烦似的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老师你不是也知道宫城的情况吗?如果可以的话……”
“啊,不行。”
“我什么都还没说!”
“傻子都能猜得到你想干什么。我对宫城的了解或许还没你的多,只是借助教职员的特权明白了她是个被‘诅咒’的少女而已。”
“诅咒?”
这种听上去很荒唐的词,却吸引了刹那的注意。
“老师,你以前貌似也说过类似的话。”
“嗯……我说过,我的情况和宫城的情况,都是一种诅咒。”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同样是无可救药。”
吉田歪着脑袋,看向窗外行走而过的路人,雨水冲刷了眼前的视野,店内的音乐萦绕不停,门口的铃铛时而响起。她的目光里透露着一股悲伤。
“羽岛,你可以选择告别过去,走向未来。相泽也可以振作起来,找到属于她的答案。但是,宫城不能,我也不能。”
“老师……”
“所以,你明白吧?宫城或许会变得坚强,但人并非圣人,她也总有崩溃的时候。我也……偶尔会发发牢骚,对着夜间故障的自动贩卖机发泄。”
“没想到老师也会干这种事情啊。”
“所以,宫城多多少少也会有类似的情绪。能够给予她安慰,让她感受到活着并非白白浪费时间的,只有奇葩社,只有奇葩社里的你和相泽。”
刹那隐约明白了吉田话里的意思,但又无法去认同。他握紧了手里的杯子,将剩余的柠檬水一饮而尽,即使输入再多的精神能量,刹那还是无法转过弯来。
“你是让我不要再调查下去了,是吗?”
“我是让你把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
“可是万一某天发生了什么,我就这么不明不白么?”
刹那无奈的苦笑道。
“不是不明不白,起码有个心理准备,陪在你该陪的人身边。就算某天你明白了宫城的真相,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医生告诉你,明天就是宫城的死期,难道你羽岛刹那还有回天之术?”
“我……”
吉田移回视线,语气刻薄地刺痛了刹那的心。
桌上的蛋包饭有些凉了,吉田只是用叉子戳了戳蛋,叹了口气。
“这个,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
“……”
“羽岛,期望与现实总是大相径庭。光凭一个人的力量,你是无法改变什么。”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刹那已经记不得今天的自己究竟失控几次了,店内悠闲的气氛被他带着怨气的吼声所打破,周围的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窃窃私语起来。
和今天在医院下跪的时候如出一撤。
靠这种吸引眼球的方法,只能证明现在的刹那有多么无力,自己多么弱小,以至于被逼至了尽头。
“我喜欢宫城,只是想多了解一下她。”
“别人刻意隐瞒的事情,最好不要去拆穿。羽岛你应该最清楚这个道理不过了。”
“我知道,可是宫城不一样。”
宫城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刹那没有足够的耐心看着她日渐崩坏下去。那些杂乱的琴音,才不是没灵感,而是心灵的呐喊,她在发出求救信号。
噩梦是征兆,熊的袭击是警告。
下一次,宫城又会发生什么?
刹那没有再说下去,吉田也明白这就是刹那的尽头了,也不再为难他。
“好好考虑清楚,现在的自己该做什么吧。”
“抱歉。”
“你没什么好向我道歉的。”
吉田继续吃着冷掉了的蛋包饭。时不时会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看了下时间,早就过了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现在的宫城应该是在相泽的陪伴下回去吧?
就在他担心的时候,相泽正好发来一条邮件。
——现在正和学姐一起回家,学长不用担心,今天的学姐气色好多了。
刹那松了口气,深知在吉田身上找不到更好的答案之后,他决定回家。
“明天之前,把你现在毛躁的脾气和臭表情改过来,如果不想让宫城为此担心的话。”
“我知道了。”
出了店门,铃铛声在耳边清脆回荡,外面依旧大雨不停,刹那撑起伞,迈出一步,渐渐融进人群之中。
“等等!我没带钱,你给我付钱!”
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听见了吉田在身后对他说了什么,不过被雨水打过雨伞的声音所盖过,刹那也就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