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烻微垂着眸,睨着身前瞠目结舌,兀自不敢相信的少女,说完这话前已撒手松开了两臂。
谢樱时回过神,赶忙挪身退到几步之外,跟他隔开,羞赧丝毫未减,仍是一张大红脸。
偷眼看过去,狄烻也正瞧过来,目光中又是那种带着审视的打量。
“喵——”
像是为了打破尴尬,蓦地里传来一声软腻的猫叫。
那猫儿翘着尾巴,几步跑过去,一跳便蹿入他怀中,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身前挨蹭。
狄烻的眸色也柔淡了些,顺着毛在它背上抚了两下,看它嘴边还残着酱汁,瞥了一眼案几上原本盛着醩鱼的空盘子,眉间微蹙,没言语,轻手将它放下。
转过身,从腰间的蹀躞带上解下佩剑,带着两分郑重地摆在落兵台的横架上,跟着有意无意地抻了抻两臂,将挺拔健美的腰背显露无疑。
“你来,有要紧事?”
第20章 桃李之馈
大老远的谁会穷极无聊没事往这郊野蛮荒的地方跑?
可说起要紧,似乎又没什么急切等不得的理由。
不就是送罐药么,非亲非故,也算不上瞧着有多顺眼的人,怎么就跟牵肠挂肚似的,片刻不肯耽搁的就来了?
谢樱时也不知心里闹什么别扭,就是觉得“要紧事”这三个字莫名的扎耳朵,那罐揣了一路的药明明就在腰间触手可及,这会子却有些怕见人似的不敢往外拿。
“怎么,不好说?”
狄烻看她踌躇,仿佛真有难言之隐似的,脸上的肃然不变,却把语声放得又温和轻缓了些。
“嗯,我……”
谢樱时从没这么不干不脆过,不禁暗骂自己没用。
区区一样小东西,只管拿出来就是了,就算被他笑两声又如何,反正自己一番心意到了,又没什么别的念头。
打定主意,心虚地摸向腰间,外面忽然响起传报的人声,她刚刚褪去红晕的双颊又是一热,赶忙放下手。
狄烻看她故作无事的恢复常态,才轻咳着冲外面叫了声“进来”。
帐帘撩开,进来的是阿骨,手中还捧着个小托盘,上前躬身道:“禀大公子,方才有箭射落彩物,但营内无人开弓,末将已传令严查,如今彩物在此,请大公子定夺。”
谢樱时忍不住朝托盘里瞄了一眼,见那上面放的是把西域弯刀,镶金嵌玉的握柄上栓着半指宽的麻绳,绳头的断口崭新齐整,显然是被尖利之物生生切断的。
原来狄烻刚才射落的就是这件东西!
霎时间她心中涌起难以置信的惊叹,这种黄昏暗淡的环境下,外面还起着大风,一箭射中百步外树叶间栓挂弯刀的绳索,可比射什么死靶活靶都难得多了。
之前听阿骨夸耀他射术如何如何了得,还以为是阿谀奉承,言过其实,现下终于明白是自己见识短浅,不知射术精湛竟能达到如此地步,当真令人骇服。
阿骨一边禀报实情,眼中却早瞧见谢樱时拎在手上的那副弓,言罢转头看向她,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打量,试探着问:“该不会……是你射的?”
被人生出这样的误会,谢樱时蓦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目光一低,根本不敢看旁边的狄烻。
她不是没羞没臊的人,说不出坦然自承的话,可也没法解说刚才狄烻是怎么把她搂在怀里,手把手放的那一箭。
想了想,没别的好说辞,只得强装淡定地笑了下:“是大公子指点了几句,我胡乱开了一弓,没曾想竟真的中了。”
“……”
单单几句指点,便能一射中的?就算是后羿转世,天赋异禀怕也不能吧。
阿骨粗豪的脸上抽了抽,看她一面神情淡定,游移的眼神中却微露忸怩,又见自家少主不言语,竟是默认了,知道事情定有另外一番不为人知的情节。
既然没出事,这两人在帐中爱做什么,旁人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反倒是他这么贸贸然闯进来,有唐突搅扰之嫌。
“不必查了,彩物留下,你去吧。”
狄烻挥了挥手,等阿骨退出帐外,回过头倒转握柄,将那把弯刀递给谢樱时:“给你。”
人都已经下去了,居然还当面说这种话,摆明了就是故意揶揄。
谢樱时胀红着脸,从前怎么没看出他一本正经的面孔下还有这副德性。
她气不过,横过眼去:“不用绕着弯骂人,你射术好又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我也能练到那般境界。”
说着,顿足哼了一声,忿忿地把手里的弓挂了回去。
狄烻微愣了下,似乎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话有调侃讽刺她的嫌疑,又像觉得这小丫头脾气着实大得紧,摇了下头,眉宇间闪过不易察觉的笑。
“确实没什么了不得,关外大戈壁上的沙戎人平日里就是这么操练骑射的。”
谢樱时不由一惊,往常听说沙戎人的骑兵来去如风,烧杀掳掠,总以为跟打家劫舍的匪寇差不多,虽然时不时也有突破边墙,攻陷城池的事发生,但大多很快都被逐回关外。
尤其是狄烻,数次打败沙戎几万精骑,从无败绩,倘若那帮胡虏都是这样的射术,战力该如何强悍可想而知,狄烻到底是怎么战而胜之的?
她是生长在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乡里的人,自然想象不出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是何等模样,不免有些生疑,暗忖他多半是随口故意戏弄人。
“将彩物吊在树上,供射中者任取,这其实也是沙戎人的规矩,凡是射落的彩物便没有再挂回去的道理。”
狄烻继续解说,手又向前伸了伸,东西递到她面前:“方才你说终有一天也能练到这般境界,算是有志气,就当早几年先拿了。”
听他这么说,谢樱时没再多言,之前那点小怨气也消了,真就接了过去。
细瞧了瞧刀柄上精细的嵌宝纹饰,倒也有几分喜欢,索性抽.出来,顿觉寒光凛凛,竟有些刺眼,勾如弯月的刀身澄净如水,上面还布满了羽毛般层层叠叠的纹路,当真是见所未见。
只可惜这么好的东西,刀鞘居然是件手工粗劣的羊皮套,显然不是原配,未免显得美中不足。
谢樱时倒也没如何在意,道声谢,挂到腰间的蹀躞带上,顺势摸出那罐药回递过去:“这个……给你的。”
狄烻有一霎的怔诧,看了一眼,目光又转回她脸上:“是什么?”
“没什么,这阵子闲的没事,读了两本医书,里面有几个方子不错,上次看你气色不大好,这是专治头风的,试试合用不合用吧,就算谢你那晚出手相救。”
说起这药,她脸上不免扬起得色,又怕太刻意,显得自己把他的事记挂在心上,把手背到身后故作淡然,身子却有意无意地扭起来。
狄烻眼中的诧异又深了些,似乎是盛情难却,伸手接过来,垂眸看着那只小罐,墨色的髹漆底子,四边螺钿雕嵌,上面还用金箔银片贴画着牡丹争艳图。
稍稍凑近,便能闻到一丝清馨甜润的茉莉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 狄烻:……
谢樱时:(⊙v⊙)
第21章 月下香浓
一股子花香,再配上这么个精致小巧的盛器,哪看得出是药,分明倒像是闺阁里调制的胭脂水粉。
莫不是想叫他也跟着沾染些脂粉气么?
狄烻少有的暗暗打趣自己,对面的小丫头却眉飞色舞,越说越是兴奋。
“没药味吧?里面加了花露,能盖住川穹和吴萸的腥气,还能调和药性,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谢樱时全然没留意他唇角微抿的无奈,得意地扬着眉:“这药通关利窍,祛风安神,医头痛治标更治本,普天下哪家医馆药局也买不着。”
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尤其是那双眼中洋溢的热切,还真让人难以拒绝。
狄烻淡笑了下,冲她点点头:“这几日的确头风发作得厉害,多承有心,我便愧领了。”
见他收下,谢樱时不由胸中一畅,很是高兴。
然而了却了这桩心事,似乎也已经没话可说了,和他面对面那种说不出的尴尬又开始让她莫名心慌。
“嗯,那……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狄烻似乎也觉得她留在营中不宜:“也好,我送你回洛城。”
听他说要送,谢樱时顿时更紧张起来,也不知怕的什么,忙不迭地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是军中主帅,那么多要务等着处置,送我做什么,我识得路,自己走就好。”
这小丫头忽然避起嫌来,有点不像她的性子,却反而更袒露出心迹。
狄烻凝着那张因脸红愈发明艳的小脸,有一瞬的出神,但很快眸光又淡了下来,重新变得止水无澜。
“这里离城有二十里,道上不好走,选匹快马,着几个人送你吧。”
谢樱时略想了下,这次没再反对,依礼作别,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叮嘱道:“这药趁新鲜用最是有效,记得放在阴凉处,千万别在日头下晒,否则一两日便不中用了。”
见他颔首答应,偏又目光灼灼,赶忙别开头,带着两颊绯红快步去了。
狄烻送她出帐,叫来阿骨吩咐沿路照看,务必安然送回城内秦府。
天早已全黑了下来,夜风撩动着营火,摇曳翻腾,“噗噗”乱响中夹杂着“喵喵”的叫声。
狄烻俯身抱起还在翘首张望的小白猫:“才见了这一会,就舍不得人家了?”
“喵……”
他一笑,抱它返身往回走,那猫恋恋不舍似的,挥爪扭身闹起别扭来。回到帐中,小东西才略略安分,兀自还在“呜呜”的低声“埋怨”。
狄烻随手放下它,撩袍坐到椅中,闭目静了会儿神,扫了一眼桌案上的饭食,似乎没什么胃口,转回头从落兵台上拿过刚才解下的兵刃。
那是一柄三尺长的横刀,从刀鞘的外皮到握柄上的缑绳都是同样的乌如墨染。
他双手横握,徐徐拔.出,长刀出鞘的瞬间轻灵地挽了个花,兵刃的寒光如秋水长虹般一闪,又像游龙般嗡嗡有声。
他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滑过刀身,目不斜视地端详,眼中甚至带着几分虔诚,然后取出鸊鹈膏,沾抹在雪白的丝巾上,一丝不苟地擦拭……
“喵,喵……”
寂静中又传来猫儿带着幽咽的叫声。
狄烻没转头,目光微斜,瞥见它不知何时跳上了旁边的桌案,正围着那只精美的小漆盒绕来绕去地打转,像是很感兴趣。
他倒是已经忘了,这时也不在意,仍由那小东西随性闹去,自己继续擦拭手中的刀。
然而却莫名其妙没法子再像刚才一样澄心如水,那明明身着男装,却难掩婀娜的身影一下一下总在眼前晃荡。
那猫儿也“喵喵”的叫个不止,伸爪在漆盒上拨弄,像非要打开瞧瞧不可,只是不得其法。
漆盒在案几上打转,没几下就被推到了边上,那猫儿全然不知后果,依旧乐此不疲,又急不可耐地恨不得整个身子扑上去。
下一瞬,它终于失手,一爪推过去,漆盒翻下案沿。
眼看就要摔在地上的刹那,寒光闪过一挑,漆盒顺势飞起,半空里翻了几个转,稳稳落在狄烻掌心。
那猫儿也跳下桌案追了过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仰头瞧他,口中幽幽噎噎的叫着,像是认错,又像在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