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下首,和雷长春相对的位置,散坐两个书吏模样的男子,角落还有一烹茶的童子。
顾玉成一眼扫过全帐,收回视线,微微躬身道:“黔源县令顾玉成,拜见世子。”
杨茂原本等得心焦不耐,现在见到害他损了汪雄的县令,才发现对方着实生了一副皮囊,白衣加身不显落魄,反倒添三分风流。
他素爱好颜色,当即将心中不满减去半成,故作悠闲地道:“顾县令押送汪雄,使得好一番雷霆手段,怎么今天不战而降?小王还以为,你要血战到底呢。”
顾玉成长身而立,直视杨茂,在对方审视嘲弄的目光中微微一笑,朗声道: “顾某前来,一为保黔源百姓,二为护世子平安。”
杨茂砰得放下杯子,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顾县令好大的口气!小王上万大军,荡平西南不过数日之间,何况区区一个黔源?”
“世子此言差矣。”顾玉成正色道,“您现在安坐高堂,悠游自在,实则危机四伏。顾某隔岸观火,仍感焚身之痛,世子深处火中,竟无所觉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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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冒险劫持
杨茂刷得沉了脸:“放肆!”
伴随着桌上杯盘落地的声响, 雷长春拔剑而起,剑锋直指顾玉成, 大有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气势。
下首两个书吏模样的男子交换了下眼神, 其中一个起身道:“雷将军何必动怒?顾县令只身投降, 足见诚意。纵有三寸不烂, 亦不过口舌之快,听听又何妨?”
两人一个剑拔弩张一个谈笑风生, 呈左右之势向顾玉成施压。
特别是雷长春。他暗恼顾玉成狡猾机变,故意抖动手中长剑,将雪亮锋芒晃到顾玉成眼前, 以示威慑。
顾玉成毫不客气地回视雷长春,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然后转头看一眼那书吏, 附赠同款眼神一枚,趁机从晃眼的剑锋中挣脱出来,哂笑道:“堂堂世子麾下, 就这点糊弄三岁小儿的手段吗?难怪只能看着世子困守西南, 危在旦夕,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闻听此言, 雷长春还好, 邱先生当即变了脸色,小心觑着上首的杨茂,道:“此人明着来投降,实则诡辩惑人, 还请世子明鉴。”
杨茂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脸色阴沉:“危在旦夕?顾县令说的是自己吧。”
顾玉成站在原地,从容取出袖中降表,双手奉上:“顾某所思所想,尽在此物之中,望世子拨冗一观。”
那降表以白色宣纸写就,两页折叠在一起,轻飘飘的,一看就藏不了什么匕首暗器。邱先生觑着杨茂眼神,上前取了降表,恭敬地递过去。
杨茂接过来打开,没看两行眼神就变了。
他沉着脸将近千字的降表看完,脸色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吐出口气:“你所言当真?”
顾玉成直视杨茂:“世子当知,顾某从不妄言。”
杨茂看看他又看看降表,手指在宣纸上轻轻敲击,终于道:“请顾先生细细讲来。”
这称呼的变化迅速被帐中诸人捕捉到,邱先生忙要开口,就见顾玉成环视四周,故作高深地道:“兹事体大,还请世子屏退左右。”
“世子不可!”
“小心有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正是素来不和的雷长春和邱先生,二人难得统一战线,纷纷劝杨茂安全为重。
顾玉成拱手道:“两位不用担心,听闻世子文武双全,有万夫莫当之勇,而顾某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如何能威胁到世子?”
“顾县令才名满天下,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花招?”邱先生狐疑地上下扫视顾玉成,忽然道,“这是何物?”
帐中几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顾玉成腰间挂着个小小的弯月形雕花银角,很是精致小巧。
顾玉成慢慢解下这枚银角,道:“此物为何,雷将军应该更清楚。”
雷长春:“……”
压力迅速转移,雷长春憋得黑脸发红,不得已将那苗女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末将看她气息沉稳,应是习武之人,所以先把人打发走了,留了这东西做信物。”
杨茂摆摆手:“雷将军无须自责,将此物呈上来吧。”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极为不满。一来苗寨归降乃是大事,即便最终不成,也能趁机交好,现在完全是得罪人。二来雷长春自作主张在先,隐瞒此事在后,这般狂妄不驯,怎能让杨茂不窝火?
想到顾玉成在降表中所言,杨茂更觉不是滋味,他将那沁凉银角握在手中,来回转了转,道:“都退下吧,小王要与顾先生详谈。”
雷长春等人俱是吃惊,有心再劝,可是杨茂神情极为坚决,挥手命他们退下。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慢慢退出中帐,到门外等候。
这大帐颇为宽敞气派,站在门口什么动静也听不到。邱先生小步走了两圈,尤为不解,忍不住低声道:“将军可知姓顾的给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如此信任他?”
“我哪儿知道?”雷长春瞪他一眼,“我要知道,一碗也不能让你给世子灌下去!”
邱先生:“……”
中帐内,杨茂率先开口:“顾先生何以见得,小王一定会留在西南?”
“天命使然也。”顾玉成笃定地道,“先帝身体疲敝,并非一日一时,王爷此时起兵,看似仓促,实则乃是筹谋多年,深思熟虑之举。他将世子留在西南,自然是认为您适合待在西南。此其一也。”
“世子先机已失,此刻只能据守西南,图谋大业。否则一旦王爷事败,世子身为嫡长,断无活命之理。此其二也。”
“倘若王爷得天庇佑,清君侧,诛妖邪,登上世间至高宝座,令弟携辅佐之功,陪伴之情,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远非他人能比。真到那一日,世子当如何自处?此其三也。”
顾玉成不慌不忙地说着,始终站在距离杨茂三米远的地方,长身玉立,稳如青松。
杨茂坐在上首,神情复杂:“小王身边数十能臣志士,都愿稳住军心,静待时机。”
“他们自然愿意。”顾玉成勾起唇角,“哪朝哪代都不缺文臣武将,世子身边的人,事成可鸡犬升天,事败可苟且偷生,不累子孙。是进亦可,退亦可,如此两全之事,有什么不愿意的?”
“世子只要想想,假如王爷属意于令弟,这些人是什么光景,就当知顾某所言不假。”
杨茂:“……”
他如何能不知?别说父亲光明正大把二弟扶成继承人,就是此刻,因为二弟跟着去了京师,他在西南说话都不如从前好使。真到将来那一日……
“小王与二弟情谊深厚,真到那一日,小王就做个富贵闲人,靠兄弟庇护,岂不比躲进深山与苗夷厮混强?”
顾玉成肃容道:“世子宅心仁厚,行孝悌之道,顾某佩服。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纵使令弟生性淡泊不慕名利,可是追随他征战沙场的人,想囤居奇货的人,都不可能看着他后退。彼时令弟被众人之利裹挟,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庇护兄长?”
“如今世子困于局中,事败有难同当,事成难共富贵,好比利剑悬于颈项,不可稍有差池。然静待时机,不过是坐以待毙,掩耳盗铃罢了。”
他看向杨茂,神情悲壮:“世子莫非要安然高卧,等着利剑一寸寸落下,直到身家性命掌在他人之手吗?”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入情入理,每个字都像钉子似的扎进杨茂心里,激得他血液沸腾,呼吸加速。等最后一个话音落地,他猛地起身越过矮桌,朝顾玉成走了几步:“先生所言甚是!”
顾玉成心头一颤,就见杨茂停住脚步,站在他身前三尺远不动了。
顾玉成:“……”
“满座文武,没有一个像先生这般为小王着想!先生表中所书,以西南为根本,高筑城墙,屯兵屯粮,甚至得苗人相助,开疆拓土,实在叫人心驰神往!”杨茂眼神火热地看着顾玉成,“黔源县历代官员,都不曾和苗人密切来往,先生如何良策,能将蛮夷降服?”
顾玉成尽力让自己露出得遇知己伯乐的喜悦,好配合此刻气氛:“世子过奖。不敢说降服,合作而已。世子有所不知,苗人逐年壮大,和其他蛮夷摩擦渐多,早有归顺之心。如今东苗西苗,已成一体,少族长便想借世子东风,带族人出山。”
杨茂道:“穷山恶水多刁民,苗夷更是刁横,先生可有十足把握?”
顾玉成眨眨眼:“有。顾某和少族长一见如故,已定下婚盟。苗人重誓约,不会反悔的。”
杨茂长长地“哦”了一声,眼中露出点兴味:“顾先生着实佳婿,苗夷倒是眼光不错。”
“世子过奖。”顾玉成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指指杨茂手中的雕花银角,“此物乃是少族长信物,里面藏有苗寨地图,顾某愿以黔源县和九十六苗寨作投名状,降世子一人!”
杨茂精神大振:“好!”
自打父亲起兵,他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成夜睡不着觉。那些劝他等待的,真是听见就烦,可是让他争抢的,又只会嘴皮子功夫,哪个能像顾玉成这样,非但句句说到他心里,还能拿出份厚厚的大礼呢?
想到将来,杨茂心头火热,忙低头去看那银角,来回试了试却拧不开。
顾玉成伸出手道:“顾某愿为世子代劳。”
瞥到地上阴影,杨茂迟疑一瞬就将那银角递了过去。
他是个惜命的人,但顾玉成的言行打动了他,别的不说,单是降表中的内容,就足堪大用。而且他虽屏退左右,四周仍埋伏着护卫,稍有异动便会杀进来。
最重要的是,这银角很是小巧,还没他的掌心大,藏不了东西。
顾玉成上前一步,接过银角,上下各按三次,然后逆时针转了两圈,就见那银角从中间打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皮子,其上弯弯绕绕地满是标记。
“世子请。”顾玉成将银角还给杨茂,请他拿出地图,并指着一个角落道,“里面有苗人祖辈看守的银矿,是其族中禁地。”
想不到苗夷还有这种好地方……杨茂赞赏地看了顾玉成一眼,小心抽出地图,垂下眼在上面寻找。
顾玉成再次伸出手,口中道:“大约在这座山——”
他伸的是左手,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向地图左上角的山峰,半途中却忽然转弯,伸向杨茂肩膀。同时右手闪电般一探,从左臂间抽出根乌黑丝线,两手一勒,将其牢牢缠在杨茂脖颈间,飞快绕了两圈。
“你!”
杨茂骤然被袭,慌乱中一拳捣向顾玉成腰腹,拇指上粗大的戒指豁然弹出寸许长的刀锋,用力扎下。
顾玉成忙着制住杨茂,拧腰闪躲不及,清晰觉出利刃入体,甚至发出噗嗤闷响。他咬牙忍住,硬是将丝线在杨茂脖子上缠了四圈才退开半步,任凭刀锋从皮肉划过,手上猛然发力。
这一勒之下,登时将杨茂憋得脸色涨红,脖子上露出细细的伤口,又迅速被涌出的鲜血盖住。
此时顾玉成左胳膊勒住杨茂,左手握着那黑色丝线,终于腾出手右手捂住腰间伤口。他将衣服往伤处掖了耶,沉声道:“把戒指扔了。”
杨茂拼命挣扎,喉间咯咯作响,两手乱挥,太阳穴高高鼓起。
“世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顾某手中的是苗寨傀儡线,苗人过年杀猪的时候,为了刀口整齐好看,就会用这线从猪头上滑下去,能切得特别平整。”
顾玉成的声音仿似恶鬼,冷幽幽响在耳边,感受到脖子上越来越紧的力道和血液流过的黏腻,杨茂终于将手中戒指甩了出去。
顾玉成丝毫不敢放松,手上加大力道的同时,右手捋过杨茂两条胳膊,确认没有藏东西,才稍稍卸了力气,一字一字地道:“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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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源县城楼内
宋六郎焦灼地转来转去:“父亲和哥哥们怎的还不到?和君怎么还不露面?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宋琢冰停下磨刀的动作:“六哥,现在才过去一炷香的时间。”
宋六郎:“……”
他看看燃尽的短香,又趴到城楼垛口处往外看,恨不得把对面那营帐瞪出两个洞。
自打定下这冒险计策,他就坐立难安,一会儿盯着城中百姓,一会儿在城楼上来回巡视。今天顾玉成和宋琢冰出城送降表后,他更是如坐针毡,一刻也停不下来。
宋琢冰倒是沉得住气,回了城楼擦把脸就开始磨刀,没出去看过一眼。
“你就这么放心和君吗?”宋六郎团团转了十几个来回,又回到趴在垛口,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宋琢冰闲聊。
宋琢冰手上动作不停,面无表情地道:“和君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假如有个万一,她就给顾玉成报仇,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