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成看得心惊,且他自己蒙着脸基尼,穿着大马甲,看别人的同时也被每个经过的人用余光扫射,想了想干脆转过身闭眼假寐,只当背后没人。
时间渐渐流逝,一钩月亮浅浅挂在天幕上,应是快到亥时。顾玉成看看天色,想想晚上六七个考生先后被扶着架出去的场面,屏住呼吸掀起抹布一角,飞快往嘴里送了两块姜糖片。
头顶油毡不那么严实,时不时砸下一两滴积水。怕睡着后受凉,顾玉成一边小心护着考卷,一边隔上两刻钟吃块姜糖片,硬是在号房里捱了一晚上。
第二天破晓后,顾玉成解下脸上的抹布,使劲儿揉脸,觉着痕迹消得差不多了,就在兵士监督下拿上试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庚”字行号房,将小心保存的卷子交到受卷官手中。
然后原路返回,从另一侧走廊绕路,跨过龙门,慢慢出了贡院。
重新看到外面的天空,顾玉成心中很是感慨。
都说乡试最难,此话果真不假。他交卷前后两次经过“庚”字行号房,几十个号房里统共也没剩几个人。
这还是只是首场而已。
顾玉成一边安慰自己“淘汰率高那剩下的就更容易录取”,一边在贡院外头找了两个脚夫,用类似滑竿的简易轿子将他抬回家。
每到大比之年,福宁城就有青壮出来赚帮工钱,包括跑腿、抬轿、买东西、送信儿等等。毕竟不是每个秀才都家有余钱,有小厮仆人赶着车在外面等人。众多如顾玉成这般一个人赶考的,出了贡院疲累不堪,就需要人帮忙。
贵是贵了点儿,好在安全稳当。
家中,王婉贞忧心儿子,一早就在院子里忙活,正好赶上顾玉成回来。
看儿子脸色白惨惨的,王婉贞心疼不已,扔下扫帚要扶他去屋里。
“娘买了两只老母鸡,在炉子上炖了三天,最是滋补。你先靠床上歇歇,娘去盛鸡汤来。”
顾玉成摆摆手,坚持洗了把脸,又用青盐漱了口,然后换掉外衫,才觉得整个人缓过气儿来。
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萦绕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但现在天气凉,不是洗澡的好时候,只能凑合清理一下。
王婉贞不知儿子遭遇了什么,只当他是读书人洁癖发作,默默从灶上盛了满满一碗鸡肉端过来,又拎了热茶,让他润润肠胃。
那鸡是一早买好的,从顾玉成出门就开始煨到砂锅里炖,现在已是骨酥肉烂,汤汁金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可惜顾玉成在贡院里忍得生理失调,现在腹胀如鼓,对这碗色香味俱全的鸡肉视若无物,咕咚咕咚灌了半壶热茶,然后挑了几块肉吃下,就蒙着被子沉沉睡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醒来便见床头蹲着个脸蛋圆圆的顾玉荣,不错眼儿地看着他。
“哥哥,你醒啦!”
不等他回应,顾玉荣就蹬蹬蹬地跑出去,告诉王婉贞这个好消息,还捧了一大碗茶进来。
顾玉成心头感动,急忙起身接过,一口气喝完,嗓子舒服许多,夸道:“阿荣真棒,又懂事又贴心。”
顾玉荣抿嘴一笑,两只眼睛弯弯的:“我觉得也是!”
晚上,一家三口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将砂锅里的炖鸡一扫而光。
顾玉成在院子里散完步,泡了脚,再次早早睡下。
这般好吃好睡的休息两天,中间将早已背熟的律例温习一遍,初八三更,顾玉成就扛着包裹,再次排队进入贡院。
许是第一场考得过于艰难,第二场出乎意料地顺利,这次顾玉成被分到“丁”行号房,非但没有诡异气味,天气也始终晴朗。
他待在新号房里,笔下生花般完成了诏和表,判题也写得精妙,仍是第三日早早交卷归家。
待到第三场考策论的时候,顾玉成再次回到“庚”行号房,只这次位置靠外,砖墙上还能看到前两场考生留下的大作,一个畅想中状元,一个悲叹羞还家。
顾玉成粗粗扫过,就拆开墨条,慢慢研磨起来。
乡试三场,分别考的经义文章、应用文和策论,他最喜欢写的就是策论。无论什么题目都能拿出充分的论据支撑,再配合典故与圣人言,整体越发显得立意高远,筋骨结实。
首场都撑过来了,末场更不能失误。顾玉成这般想着,凝神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今之水利,犹人之经络,不可不慎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短小君o(╯□╰)o
第45章 放榜之前
贡院内, 一沓沓弥封过的卷子被受卷官捧着,跨过折桂桥, 送到北边考官所在地。
乡试考官就住在贡院北侧, 和考试的号房隔水相望, 中间只有一座桥相连, 为的是防止考官与学子勾连。乡试后张的榜又叫桂榜,这桥就命名为“折桂桥”, 寓意蟾宫折桂,得中秋闱。
过了桥,所有卷子要先被誊录官用红笔抄录下来, 包括原卷上有几处涂改、墨点,然后两人对读检查, 没有抄错后再送到考官手中批阅。
从乡试首场结束开始, 主考、副考、同考官们就忙碌起来,再没掀开过门帘出门,晚上也点灯熬油, 不肯稍歇。毕竟乡试乃国家抡才大典, 足有两千多名学子参加,哪怕黜落也得给个合理说辞, 不能轻忽。
和内帘官相比, 外帘官就相对轻松了,贡院关门后还能在号房里转悠两圈稍作休息。
“瞧这‘庚’行的顶,已经不大结实了,好些都漏风漏雨的。”
“嗨, 都臭号了,还想咋样?盼着老天爷不下雨吧!”
“你说今年会修缮贡院吗?”
“上峰的心思谁知道?不过修也不能在今年,至少得后年了。”
“可不是,也不知这次能出几个举人老爷。”
“咱这主考可是京师来的御史大人,听说严厉着呐!”
两个巡绰官谈论着走远,身后一排排号房顶上,隐约可见冒出芽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考官房内,不合格的卷子已被黜落一批,包括字数过多或过少、涂改墨迹特别多、卷子污损严重、格式不正确、犯了忌讳的等等。
这批卷子被放到单独的桌上,即使判卷结束后考官出来搜落卷,都不会再多看一眼。
依据学子所治本经不同,剩下的卷子被分送到五经房,由考官依次点评。同考官评过后,如果副考官觉得文章不错,就写一个“取”字在卷首,主考也觉得好,会再写一个“中”字。
此时,主副考官正在争论五经魁哪个堪做解元。
“诗经魁的文章法度严谨,化典故于无形,站高屋而建瓴,实是场屋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啊!”副考官窦轩举着手中卷子,大力推荐。
易经房的曹自然紧随其后:“我手上这篇,格律精密,理足神盈,不愧是易经魁,读之令人有所得矣。”
“春秋魁也不差啊,气度高华,风骨宛然,非有生花妙笔,不可做如此文章!”
“这一篇清雅端丽,破题不同凡俗,可称一时之选也。”
几个考官争来争去,纷纷把目光投向主考魏碑。
魏碑出身翰林院,后任御史大夫,文采自不必说,口舌也极是犀利。他早已将几篇文章细细翻阅,几个考官的评语也都做了参详,沉吟片刻便道:“五经魁首,才学相差无几,然春秋魁最是难得。譬如剑客对阵,旁人是手中有剑,他是人剑合一,整篇文章深得春秋笔法之妙,言微义重,后两场判与策也做得,正可取中头名。”
这话一出,几位考官均无异议。
五经题他们都是见过的,春秋明显偏难一点儿,还挖了个大坑在里头,凡是直接附和或反对的,大部分都被黜落。而五经魁这篇,以“圣人传道以心,大贤悟道亦以心”引发论点,一笔荡开陷阱,还写得雅正端方,深扣题意。
从这点看,确实春秋魁更胜一筹,不但文章好,而且以全篇论证春秋,殊为可贵。
曹自然轻笑一声:“这般春秋,倒是个做官的好苗子啊。”
头名既定,剩下排序差别不大,魏碑和几位考官一起定了前十名,就带着窦轩一起去搜落卷。
这场乡试要取中一百二十个举子,但因意外下雨的缘故,考生受寒退场或不小心考卷破损的很多,现在还差十几个,正可在落卷中搜检,也免得遗漏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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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官在贡院内忙着批卷排名之时,顾玉成正在家中炸鱼。
他原本是个不怎么求上进的人,人生梦想就是做一条平平淡淡的咸鱼,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不是为生存奔波,就是为糊口努力,绝少休息玩乐。
后来攒够银钱开始读书,也是将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每日里读书作文,不敢荒废半刻光阴。
直到这回考乡试,前前后后在贡院待了九天,考得顾玉成头晕眼花,浑身酸痛,他才放任自己埋头大睡了两天。
这时候就要感谢科举战线的跨度了,假如再过几天便考会试,实用主义者如顾玉成,也是不敢再踏进贡院的。
他太累了,必须得缓一缓养精蓄锐。
考试时怕闹肚子,不敢吃大油大盐的东西,现在得了空,顾玉成对油炸食品的渴望就冒了头儿。
他从街口买来六条鱼,鱼头留给王婉贞炖汤,剩下的鱼肉切成大块,浸泡半天又洗干净用葱姜蒜腌上,然后调了鸡蛋面糊,将鱼块挂上面糊下油锅里炸。
又是油又是肉的,加上腌制入味,没一会儿香气就四散开来,馋得顾玉荣频频在厨房口张望。
她也不干看着,搬了个马扎和几头蒜,一边剥蒜一边看,美名其曰帮哥哥看火。
顾玉成炸了满盆的鱼块,等晾凉一些就端上桌,给王婉贞盛上一碗,又给顾玉荣剔出一碗不带刺的肉,然后才给自己夹了几块。
“阿荣早会自己吃鱼肉了。”王婉贞笑道,刮了刮顾玉荣的鼻头,“又骗你哥帮你挑刺儿。”
炸好的鱼块儿外酥里嫩,咬下去满口鲜香,顾玉成吃得眼睛微弯,暗道果然是油炸食品最能满足口腹之欲。
他在考场上不敢多吃,考完又喝了几天粥调理肠胃,直到今天才体会到大口吃肉的快乐,一时间只觉得浑身舒坦,连对名次的担忧都短暂散去。
咽下最后一口,顾玉成道:“如果这次考不中,我就开个店卖炸货,炸鱼炸鸡炸丸子,生意一定很好。”
王婉贞:“……”
“哥哥真的要卖炸货吗?”顾玉荣双眼亮晶晶的,“太好了!我最喜欢吃炸鱼了,我能帮哥哥看火,还能拾柴!”
看儿子女儿兴冲冲计划起炸货店的事情,连从哪里进货都想到了,王婉贞哭笑不得地给他们各自夹了两块鱼:“别想那么多,你哥肯定能考中的。”
想想又补充道:“考不中也不要紧,清平县统共就没多少秀才,回去开个私塾也挺好。”
王婉贞心里觉得自己儿子肯定能中,但万一不中,她也舍不得儿子再去赶考了。
这十几天里,她隔日就会出门买菜,顺便听听消息,很是见了不少失意人。有中年落魄没盘缠回乡的,有屡试不第嚎啕大哭的,甚至有头发苍苍的老翁想不开被人劝住的。
真要让儿子变成这样,还不如回家乡做个秀才公,一家人过点儿小日子。
当初从顾家大院里分家出去的时候,她做梦都没想到能把日子过成今天这样,儿子成了秀才,家里小有余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顾玉成一时兴起开玩笑,没想到家中唯二两个女性都对他能否考中举人不甚在意,说着说着甚至比较起私塾和炸货店哪个更好了。
顾玉成不自觉放松下来,就着炸鱼慢慢喝完了一大碗软糯香甜的小米粥。
明天就是张榜的日子,中不中一看便知,只盼这九天的煎熬能换来个好成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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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城朱家
“小姐还是不肯吃饭?”朱彪皱起眉头,看向恨不得缩在角落里的小丫鬟,“还是为了那个姓顾的?”
冬雪讷讷点头,小声道:“小姐说,说……”
在没事就爱动手的大少爷面前,冬雪结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急得满头冒汗,瑟瑟发抖。
“真是没用。”朱彪不耐烦地哼了声,披衣起身,大步往妹妹朱玲的院子走去。
到了一看,房间里摆着各色冷热菜,还有几十种点心水果,朱玲却倚靠在床头,白着张脸,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