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成心生疑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个问路的是顾明祖。
倒不是他脸盲,而是在原身的记忆里,这个长他三岁的堂哥自小就高,去年还比他高出一个头,得仰视着说话。
然而自顾玉成来了以后,他迅速搬走开启了新生活。吃得营养,还注重锻炼,又正处在发育期,这一年来跟竹子似的蹿高不少,已然比顾明祖还高出两三寸。
再见顾明祖,自然和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只是他搬家的时候,也告知了顾家其他人要住到水井巷子,怎的顾明祖还需要打听?还换着人问来问去?
管他想干什么……顾玉成将微皱的眉毛放平,高呼一声“大堂哥”,快步朝顾明祖走去。
他边走边喊,到了近前,也不管顾明祖正在跟人问路,猛地按住他肩膀,大声道:“名祖堂哥怎得忘了我的住址呢?分家后我们二房没地方住,就在水井巷租了个小院子,大伯娘没跟你说么?”
“哎呀我忘了,那时候堂哥不在家,还是大伯分的家呢。”顾玉成说完,又看向那指路的中年人,真诚地道,“多谢您给堂哥指路了,我们兄弟俩一年多没见,是不好找。”
中年人摆手说着“没事儿没事儿,我地方熟”,脚下却慢腾腾的,显然是支棱着耳朵想听八卦。
顾明祖从方才被按住的时候就浑身僵硬,这会儿脸上越发挂不住,一边试图将那条胳膊扒拉下去,一边低声斥道:“你怎可在大街上如此喧哗?”
哪里有半点读书人的体面?
顾玉成按得更用力了,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分家后我就没见过堂哥,有些激动,倒是让人见笑了。”
这会儿正是半下午天气和暖的时候,大街上行人也多,顾玉成说完话,对周围看过来的人拱拱手,就按着顾明祖往街角走,边走边道:“名祖堂哥在长松学堂念书,是不是特别忙?我搬来水井巷子许久也不见你过来。”
顾明祖几乎是被拖着走的,整个人都懵了。
这还是他那个不苟言笑又木讷死板的堂弟吗?从来只有二郎被他挤兑到墙角的份儿,现在这个张嘴就来且声音贼大的是谁啊?
明明分家还没一年!
而且二郎怎么长得这么高还这么有力……
顾明祖实在太懵,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得空脱身,已然额头冒汗,连新做的长衫都乱成一团。
余光扫到有人往这里瞅,顾明祖急忙抚平褶皱,装作没事人一般,尽量亲切地道:“二郎,许久未见,怎的不请大哥去家中坐坐?”
“唉,实在惭愧呀。”顾玉成叹了口气,“我只是租了房子,哪里称得上有家?倒是堂哥成亲后在县城置宅,听说很是气派,不如让我也长长见识?”
顾明祖脸色一僵:“二郎你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顾玉成收起表情,目光跟冰刀似的钉住顾明祖,一字一字地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此次前来,到底所谓何事?要不说实话,就凭咱们的关系,也没什么好进门坐坐的,还是就此别过吧。”
顾明祖脸色变幻不定,暗中比了比两人的体格,好一会儿才道:“最近家中过得艰难,听说你在县城发了财,奶奶想到你这里来住,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艰难?”顾玉成哼了一声,语气充满嘲讽,“十亩良田还能过得艰难,以至于连个老人都不能奉养,叔伯未免太不孝了吧?大堂哥你身为顾家长孙,怎么能容忍自己父母这般行径?”
“还说什么发财,你看看自己的绸缎衣衫,秀囊玉佩,再看看堂弟,怎么说的出这种话?别是梦魇了吧?”
他一听“发财”二字就知道顾明祖为什么冒出来,只是他平日里深居简出,穿戴上也只是干净整洁。王婉贞存了给儿子在京师买房的念头,又怕露了白招人眼,平日里越发谨慎小心,除了吃食上丰富许多,完全看不出富裕迹象。
唯一露富的,就是图书馆捐赠的五十两银子了。但他完全可以说是找老师借的,反正不会被拆台。
顾明祖脸色涨红:“你,你——”
“你不会觉得能把奶奶骗到县城吧?”顾玉成腰背挺直,微微俯视着顾明祖,目光充满同情,仿佛在看一个智障,“当初签了分家契,奶奶要跟着大房养老,她老人家是不可能听你两句话就抛家舍业离开溪口村的。”
顾明祖被怼了一通,此刻终于找到反击点,咬牙露出个冷笑来,低声道:“奶奶早把字据撕了,现在我们还没分家!你是二房独子,照样得赡养她!”
顾明祖说出从周氏那里得来的秘密,本以为顾玉成会大惊失色,毕竟字据只写了一份,还保存在吕老太太手中。谁知那同情的目光更加露骨,甚至透出不加掩饰的嘲讽。
“都说人老成精,这话不假,幸好奶奶让我留着字据呢。”顾玉成说着,从怀里掏出张折叠起来的纸,当着顾明祖的面慢慢展开,好让他看清楚上面写的内容,以及四个清晰的指印儿。
顾明祖:“!!!”
欣赏了一番变脸,顾玉成才将这张有些发旧的纸收起来,道:“大堂哥忙于课业,一直不在家,对这些东西有所疏忽也正常。至于这字据的真假,大堂哥要是不信,咱们随时能到衙门对峙,想来奶奶还是乐意跟着秀才孙子养老的。”
顾玉成说完,仗着身高优势拍拍顾明祖的肩膀,拍得他晃了两晃,才提起书袋继续往回走。
答应了带阿荣出来买东西,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得加快速度才行。
这般想着,顾玉成步子迈得更大,转眼不见了身影,只留下顾明祖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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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哄着顾玉荣摆弄了一回新买的颜料和投壶,看她打起小哈欠,顾玉成就将她抱到里屋交给王婉贞,独自去了书房。
书桌上,正正放着那张白日里唬住顾明祖的字据。
顾明祖为了面子,分家时远远避开,表面上丝毫不参与,所以字据都是他写的,照猫画虎重写一份并不难。
至于手指印儿,都是他自己用不同手指按的,位置一模一样。
防的就是哪天被人用字据搞鬼,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顾玉成看着那张因为成日里揣在身上所以显旧的纸,心情很是复杂。
虽然表面上淡定从容,但他终究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人,时不时就担心日子难过。当初有了相对稳定的进项,又换了银票后,便把那四张银票分别放到了家里人身上和柜子里。
至于各种字据契书,就揣在他衣衫的内兜里。
王婉贞曾说他过于小心,得知今天的事情后也沉默许久,暗自掉了会儿眼泪。
顾玉成倒不觉得难过,他向来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顾家人,否则也不会搞个赝品备着。
他不知道顾明祖来找他,是纯粹出于嫉妒还是因吕老太太又做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不怕事。
如吕老太太和顾明祖这类人,仗着年长几岁几十岁,有点经验和积累,就以为自己具备了什么超出常人的本事,时刻想着将他人控制在手中,稍不如意就连哄带吓,自以为得意。
不过是卑劣而已。
即使一时得逞,也会有露馅儿的一天。
譬如顾大山,他这个大伯几十年里对吕老太太言听计从,现在不照样生了心思把老太太甩出去?
只可惜,吕老太太不会让大房如愿的。甭管他手上这份字据是真是假,老太太都会认的。
想到顾明祖的脸色和老太太可能有的反应,顾玉成微微一笑,将那张字据收起来,慢慢在房间里背起书来。
作者有话要说: 食言而肥,悄悄退下……
第34章 县试开考
顾玉成所料不差。
隔两天吕老太太在周氏拐着弯儿问起字据, 又提了一嘴大孙子的时候,斩钉截铁地说给了顾玉成。
至于她自己撕掉的那份, 当然是假的啦。
“你周荷花又不识字, 凭什么说我撕的是假的?这重要物件儿我咋能好端端撕了?”
吕老太太信誓旦旦, 扬言谁要是不信, 就找刘发财再立一份去。反正她在溪口村活了一辈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绝不可能有假!
周氏讪讪败退,转天就到县城给顾明祖带话,让他以后别惦记这事儿了, 专心读书就成。真要去县衙对证,全家的脸也就丢尽了。
至于家里这摊烂账, 就由她当娘的慢慢清吧。
周氏跟顾明祖暗自懊恼的时候, 吕老太太则跑到庙里拜了拜,破天荒给二孙子也说了两句好话。
到底是亲孙子,还是向着她这个奶奶的!
当初分家, 顾玉成坚持要立字据, 吕老太太很是不满,觉得这孙子一张嘴就是威胁, 等他们搬出去就在周氏的撺掇下把那字据给撕了。
下手之前想的挺好, 觉得一撕了之,以后谁也别说她分家不公。反正都没证据,全靠嘴说,过个三年五载的, 更是含糊一团分不清楚。
结果撕完就有点后悔,背过身把碎纸悄悄收了起来,包好放在堂屋的床底下。
吕老太太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后悔,直到前几天发现周氏想悄悄跑到县城去住,撇开她和大富,才恍然大悟姓周的为什么这么积极。
这毒妇是要害她啊!
地和房子都给了大房,他们还要拍拍屁股走人,她靠谁养老啊?
别看吕老太太岁数大了,事关自己利益时比谁都清醒。她能在分家时毫不犹豫把二房撵出去,不管他们死活,是因为二房在她眼里没用了。
少了成年的壮劳力,只有一个刚满岁的丑丫头和半大孩子,靠王婉贞这个细瘦的娘,哪里养得住?且不说小丫头养大要多少年,单顾玉成就是个累赘。
他多年读书,没有干活的力气,又在能吃的年纪。继续供他读书是肯定不行,让他下地干活,也得养上几年,高不成低不就的,最是麻烦。
于吕老太太而言,二房就是大树上枯黄的杈,早掰早了。掰掉这一枝儿,剩下俩才能长得更好。
至于她跟着谁过,那必须是大房!
有壮年且听话的儿子,有考中秀才的孙子,最小的丫头顾明珠,翻过年也十一了,用不着她操心,于情于理都该跟着大房,还能带挈下小儿子。
没成想她掰掉了二房,后头大房想掰掉她……
吕老太太气得半宿没睡着,第二天就剁着菜刀骂开了。她嘴上骂得凶,心里却有点虚,只是为了镇住顾大山而已。
这点子心虚,在周氏拐弯抹角说出“顾玉成发了财,您老人家也该去县里享享福”的时候,迅速膨胀起来达到顶峰。
吕老太太毫不犹豫就承认了顾玉成手里的“字据”。
那可是她跟着大房的倚仗,决不能有闪失!
至于什么顾玉成发了财之类的话,吕老太太是一个字儿都不信的。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赚钱容易。要二房真发了财,扫墓能穿得恁寒酸?
吕老太太自以为窥见真相,眼睛也睁开了,腰杆也挺直了,走路都带着风。
大房要真敢不孝敬她,她就去县衙对峙,恐怕没出门呢名祖就得拦下她!
吕老太太无师自通了“挟天子以令诸侯”技能的时候,顾玉成正在挥笔作文,一个题目破三篇文章,写得斗志昂扬。
顾仪发觉学生近日愈发用功,原本平和浑厚的文字里,添了分锐意,更见文采。
他暗自满意的同时,都不好意思出门游玩了,硬是在清平县里待了三个月,每日里给顾玉成讲解文章和典籍,一口气从夏宅到了秋。
黄叶飘落的时候,顾仪终于忍不住,留给顾玉成一大摞注释和作业后,驾起马车出门赏秋。临走嘱咐谭县令帮他照看弟子,别误了课业。
“我这次走得远,往返不便,你帮我盯着点儿,不能让好好的孩子不务正业。”
顾玉成急忙保证一定会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栽培教导。
谭县令心说谁能比你更不务正业,你这学生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哪里用人盯着?捋着胡子送走老友后,勉励顾玉成两句,就投入了秋收大计。
顾玉成照旧回家,每日里自学。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每天复习背诵经义五百行,上下午各做两篇文章,同时研读顾仪留下的注释本,间或到图书馆去,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顾玉荣在哥哥的带动下,也过上了努力认字的生活。到年底的时候,已经能把三字经磕磕绊绊背下来,还能写六十多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