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对方比家里那几只黄鼠狼笑得还要奸诈。
灯下看美人,真个叫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燕三郎望着她,忽然道:“我想,你大概也愿意走一趟靖国旧宫吧?”这才是他改变行程的真正原因。
千岁斜睨着他:“谁告诉你的?”
她没说,也表现得不在乎,但不妨碍他的猜想。毕竟,曲云河和她都有一段关于靖国前朝的记忆,难以磨灭。
“自作主张!”千岁慢慢敛了笑容,掩口打了个呵欠,“好了,你出去,我要睡觉了!”
夜晚正是她的活跃时间,和老鼠似地,她怎么会犯困?燕三郎知道她不想跟自己聊了,却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娄师亮是木铃铛的前主人?”
千岁走回床榻,躺上去,翻身背对着他。
“嗯哼。”曲云河那个嘴巴没把门的,吧啦吧啦说了那么多,小三儿聪明得紧,听不出来才怪。
原来木铃铛的前任主人,是靖国的一代名臣娄师亮。这个名字在历史长河中熠熠闪光,一点儿也不输给靖国女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燕三郎听过娄师亮的事迹,也听过千岁对这人的褒赞,所以才格外好奇。
“渊慧、通彻。”千岁话风一转,“但是愚忠,我对他失望得很。”
燕三郎听出她语音中的愤懑之意。娄师亮要是不死,或者死前解除与木铃铛的契约,千岁也不至于被封印百年了。
她翻了个身,凤眼瞪着他:“哪一天你要是快死了,记得别连累我啊!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先解除木铃铛的契约。”
燕三郎想了想,认认真真说了一句:“我尽量。”
千岁于是阖上眼假寐。
燕三郎其实还有一肚子话要问,比如百年之后再相见,为什么她对曲云河的态度非常淡漠?
这两人明明曾经身处同一阵营,关系并不仅止于“认得”。
更奇怪的是,曲云河对她的冷漠态度也是见怪不怪,好似她本该如此。
从前的千岁,靖国名臣娄师亮身边的千岁,又是怎样一张脸谱呢?他真是好奇,她和娄师亮是怎样相处的呢?
可是最后,燕三郎还是一个字也没有问。他站起来,走出去,轻轻替她掩上了门。
千岁听到他门吱呀一声关开,又听到隔壁床榻微响,知道他已经躺下,这才睁开双目,盯着顶上的屋梁出神。
曲云河明明不想留在红磨谷,却被花神之位裹挟,不得不继续呆在这里当一方守护神。
伍夫人明明做过无数善事,本该得个善终的,却被自己对外孙的溺爱裹挟,亲手杀了人。
那么娄师亮呢?
还有她自己呢?
她眼神微动,看向燕三郎的屋子。这么细算下来,好像反倒是这小家伙最超脱。
到目前为止,千岁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或许,这家伙就只是想活着而已吧?和路边的老鼠没什么两样,充其量活得好点儿。
哼,胸无大志。
她轻啐一口,召出琉璃灯,在灯光的照映下重新又阖上了眼。
只有这东西,能让她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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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红磨谷新雪。
村人推开门就惊呆了:
后山上的针胎花突然开了,满山满谷,五彩斑斓,若非空中飘起细雪,任谁都以为一夜又回到了春夏。
就连城东被烧毁的花树,也是一夜之间抽枝长叶出苞,繁花盛绽。
今冬斗雪的,不仅寒梅。
燕三郎站在靳娘子家的屋顶上,也被震撼得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针胎花海是这样的壮观迤逦,仿佛能从脚下一直燃烧到天边去。难怪得靖国女皇喜爱,当年定要将它种在宫里。想必一百年前,她观赏的也是这般美景。
这般盛景,曲云河原本是为靖国女皇准备的吧?
曲云河对靖国女皇的感情,此时此刻,十二岁的少年才终于看懂了一点点。
白猫跳在针胎花树上伸了个懒腰:“还等什么?好机会呀。”
的确是好机会。
燕三郎赶紧找人去旅栈里唤来商队的领队和管事,着手采办事宜。
下雪前进山的商队只有这一支,针胎花反季节开花,赶上这一波福利的也只有这支商队。
针胎花的初晒很简单,只须五天就好,商队等得起。
等他们载着大批药材回去,百顺源药行这个冬天可以赚到钵满盆满了。想到这里,在旅栈摸鱼打p闲了两天的管事就乐得合不拢嘴。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好事啊?
这个时候,燕三郎却已经收拾好行囊,牵着马走出了村子。他已经交代领队采买完毕就带队回去,自己另有行程。
他是出钱的主儿,并且在此时的领队眼里看来还是个天大的福星,所以无论他说什么,领队都没有异议。
下雪又开花,孩子们在林间奔跑嬉戏,其中就有阿眉。靳娘子坐在林边的大石上,含笑看着女儿玩耍。
燕三郎和曲云河牵马走近,她立刻站起,笑容也不见了,拘谨道:“石小少爷!”
这个组合里明显少了个人,但靳娘子也无心去想红衣女郎怎么不见了。这可是花神的同伴呢,神仙的朋友当然有了不起的本事,不是她肉眼可见来去的。
燕三郎问起了周家。
“今早,县令亲自带队,押周弦毅和伍夫人回县里受审,听说会是死罪呢。”
燕三郎点了点头,知道这是村人以讹传讹,但没有纠正。案子没开审之前可说不好是死罪,但这两位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短时间是出不来了。
靳娘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周大户不再是村老,树苗也不归他分配了;邬老太婆昨晚回去就病倒了,听说到现在也没醒;对了,听说有人往他家屋顶和院子里扔石块,一晚上都不安生。”
周家在红磨村的风评不好,往年仗着周大户是村老,还能过得鲜活滋润。现在周家出了个杀人犯,周大户的职位也被剥夺,大家伙还客气什么?只管落井下石。
世态,世态,不外乎如此。
周家人的日子,恐怕从此要不好过了。
燕三郎和靳娘子又寒暄几句,后者知道他和曲云河关系匪浅,只觉压力山大,谈起话来也放不开。倒是阿眉笑嘻嘻跑了过来,向燕三郎打招呼,又想拉着他的手去玩耍。
燕三郎可不会再让她碰着自己,不动声色反背双手,只问她:“镜子好玩么?”
“好玩!”小女孩开心极了,“照得阿眉美美的!”
燕三郎提醒她:“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有这个小镜子。”
“不说,谁也不说。”阿眉早就有了经验,“免得周弦毅来抢!”
她还小,不知道周弦毅这次离开,很久都不会回来了;同样地,她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只知道这个小哥哥是好人。
她左顾右盼:“咦,那位……姐姐呢?”
一个“姨”字在舌尖转悠转悠,到底没丢出去,而是换了个词儿。阿眉记性好,还记得红衣女郎神出鬼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揪她的小辫子呢。
她怕怕,才不要喊错。
“她有事,先走了。”面对小孩子,燕三郎也是眼都不眨地撒谎。
“这样啊。”阿眉有些儿失望。那姐姐好漂亮,漂亮得她都想亲近。
她年纪虽小,却本能地向往美好的事物。
燕三郎一笑,向靳娘子和阿眉道别,慢慢走向村口,一路上采下不少针胎花。
在药铺子里贵得不像话的针胎花,此刻俯拾即是,可惜这季节没有蜂蝶纷绕,否则真要让人以为换了人间。
趴在马鞍上的白猫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边看他手上忙碌,一边道:“货比货得扔。这么看来,你居然还比周弦毅可爱一点点。”
她没见过六七岁的燕小三,但想来也是讨人嫌的。
挣扎求生的人,都不可爱。
都是为自己,但这小子孤狼一样的眼神,是周弦毅所没有的。
拿他和周弦毅比?燕三郎也不吱声,一伸手就去揉尖尖的猫耳朵。
一下,两下,猫耳朵躲着他,他还锲而不舍。于是猫儿生气了,挥舞着白爪子去挠他。
“别生气,给你个好东西。”少年露齿一笑,牙快和雪一样白了。
一刻钟后,一人一猫一马终于走到了约定的桥边。
桥边的针胎花树开得不遗余力,仿佛要把毕生活力都换作刹那芳华。
花下立着一个高大男子,一身青衣,帷帽遮面,同样牵一匹好马。碌碌众生从他身边走过,无人发觉他就是本地的花神。
燕三郎问他:“怎么针胎花突然都开了?”
曲云河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千岁的身影:“离开红磨谷之前展现一次‘神迹’,能令香火愿力大增。”他在懵懂不自知的情况下积攒愿力已有百年,渲泻一点出来无伤大雅,反而让红磨谷乡民对花神更加信奉、更加虔诚,那么他收到的愿力自然也就爆涨。
千岁眼红啊,忍不住哼了一声。
曲云河当即转头,惊讶地瞪着白猫:“这、这猫是?”
“嗯,是我。”
曲云河看她的眼神就像见了诡。
这白猫的品相上乘,还是少见的鸳鸯眼儿,便是放去宫廷也能当个上乘的宠物。问题是,它脑门儿上戴着一圈花环。
金红两色针胎花编成的花环,手法很巧,款式很美,还凝着薄薄一层微霜,显然是早晨刚摘下来的。
它很好地衬托出猫儿的美貌。
可是戴在千岁头上——唔,他已经知道这猫儿就是千岁了——就很违和!
花儿是刚摘下来的,显然编花环的是边上的小少年。阿修罗何时任由旁人这样摆布了?
从前就算是娄师亮也不行哪。
白猫没看出他眼里的诡异之色,她正在享受初冬的太阳,毛茸茸的尾巴尖轻拍马鞍,很是惬意的模样:“走吧,别大惊小怪。”
红磨谷之行,起初要她离开舒适的春明城,要她离开温暖的塘火和美味的食物,她还有些不乐意。不过这会儿满载而归,她决定大度地不跟燕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