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舟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周念的灵核,他们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根本无法改变。
所以他们只能立于茫茫的风雪中,无言地看着周念被风雪裹携。
雪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一丈开外的风景。
这时,原本安静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殷离舟转过身。只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挎着一个竹篮,正冒着风雪一步步向他们走近。
走到周念面前时,她有些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待看清眼前突兀的雪堆竟是个几乎被雪埋住的孩子时,她忙放下手中的篮子,抬手开始拍打周念身上的雪。
丫头,醒醒,能听我说话吗?别睡,醒醒
然而周念已经冻昏了过去,别说出声,连回应都做不到。
老太太见状,再不犹豫,将篮子放到树下,用雪稍微盖住。接着起身将自己最外面的棉袄脱下,盖在了周念的身上。然后蹲下身子,艰难地将她背起。
别睡啊!丫头,一会儿就暖和了。
老太太一边气喘吁吁地背着她,一边哈着白气与她说话。
你是哪里的人啊?冰天雪地的,这么冷,怎么就穿这么点衣服?是不是走丢了?哎,要是这样的话,你爹娘该多着急啊!
没有人回答她,老太太也不在意。
你爹娘呢?怎么没看好你呢?若是看到你冻成这样,肯定会心疼坏吧。
我家也有个小孙子,他要是穿这么点衣服在外面,我肯定会心疼死。丫头,醒醒,奶奶一会儿给你炖汤喝。
老人就这样背着她,一路走一路说。等走到家门口时,老人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冷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哆嗦。
刚到门口,便见了远远守在门外的周氏。
周氏一看见她,忙大步跑过来迎着,边走边大声说道:娘,都跟您说了,这么冷的天,钊儿就是一时贪嘴,那鱼又不急一时,您这是谁呀?
老人背着周念继续慢吞吞地向屋内走去,我在路上看到的孩子,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件单衣,冻昏在了外面。
周氏一听,嚷嚷道:可怜见的,快进来!快进来,娘,让我来背。
老太太道:没事儿,我来吧。
周氏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给老太太擦了擦汗,心疼地埋怨道:娘,还是我来背吧,看把你累的。
老太太有些不适应地微微闪躲了一下,却还是把身后的周念交给了她。
然后便见周氏利落地背着周念走了进去。
殷离舟与单明修也跟在了后面。
此时的周家还是只有一正两偏房的小院子,周氏将周念背到老太太住的偏房。
一进去便将周念扔在了床上。
老太太床上铺着的被褥看起来厚实,然而周念被扔上去的时候,还是发出了一声重响。
老太太忙想去看看,却被周氏一把拉住。
她一改刚才的恭顺,双目圆睁,仿佛要吃人一般怒气冲冲道:你捡她回来干什么?她谁呀?是死是活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捡回来,要是死在这儿怎么办?多晦气啊!
老太太陪笑道:孩子就是冻着了,灌一碗热汤暖一暖就没事儿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是给钊儿积德了。
周氏听到自己儿子,声音缓了一分,冷哼一声,道最好是这样!
说完,看向她的手中,鱼呢?
老太太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放在路上了,我一会儿去取。
周氏气的直咬牙,好呀,你为了这么个不知从哪来的杂碎,连亲孙子病着想喝鱼汤都顾不上,你以为你是菩萨下凡吗?
老太太安抚道:你别气,我这就去
你去什么去?第一次还能说你自己非要去,第二次难道还能?怎么,你难道想让这邻里都知道我们苛待你不成?
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说得好听,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是想给我添堵罢了,我让你救人一命!
周氏说着,大步走到桌前一挥,桌上供着的一尊陶瓷做的菩萨便落在了地上,随即应声碎裂。
周氏看也不看一眼,抬脚走了出去。
老太太见状,忙跪下身,颤抖着手去捡地上的瓷片。然而碎得太多,她怎么也捡不完。
这尊菩萨陪了她许多年。从丈夫突然离世,到她将儿子拉扯大,几乎已经是寄托,然而就这么碎了。手中突然传来一阵痛意,老太太低下头,才发现有瓷片划破肌肤,渗出了零星的血迹。
待她将地上的瓷片捡完时,手指已经有些僵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收好,叹了口气,准备看看周念的情况。
然而一转身,却见周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小小的身体缩在她的棉袄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老太太收拾好情绪,冲她露出一个笑来,温声道:丫头,你醒了。
第17章 恶心
周念缩在棉袄中,冷得牙齿都在发颤,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然而一双眸子却仍保持着平静。
她试着说话,然而两颊的肌肉仿佛被冻住,根本张不了口。
老太太见状,忙说道:丫头,等我一下。
说完,匆匆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已经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
老太太端着汤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起来。
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你在外面那么久,身体都要冻坏了。
周念没力气点头,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唇瓣,小口喝了起来。
一碗热汤下肚,周念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然而一冷一热交杂,头很快又开始发起晕来。
老太太看出了她的不适,起身将碗放下,然后脱鞋上了床,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周念因她的动作猛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下一秒,便见老太太握着她的胳膊慢慢揉搓了起来。
你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筋骨都要冻住了,得先揉开,然后再泡泡脚,睡一觉就好了。
周念软绵绵地躺在她的怀里。面上有些无措,却没有反抗,任由老太太一点点揉搓着她的身体。很快,体内便升腾起阵阵热意。
周念的眼睛慢慢阖上,在这样的温暖中,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屋子很黑,没有点灯,也没有那个老人的身影。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但身上的温暖又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早上的一切,确实曾真切发生。
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但比白天好了许多。她慢慢坐起身来,被子随着她的动作滑到了腿上,冷意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
周念瑟缩了一下,但还是裹紧身上的单衣,翻身下了床。
外面的雪仍未止息,纷纷扬扬地在地面积起厚厚的一层,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嘎吱声。
周念站在院中,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正屋仍亮着灯。
那个奶奶应该在那里吧。
周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向正屋走去。然而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一阵争吵声。
周念停下了脚步。
房门并未完全关紧,开着一条缝,周念向前走了几步,透过门缝向里看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满脸愠色,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摔在桌上,对着那个奶奶说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咱们家的情况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怎么可能再多养一张嘴!娘,你老糊涂了吧。
她还那么小,吃不了多少的。而且也不必买衣服,把我的衣服改小给她穿。老太太佝偻着腰,说话声中带着几分讨好。
然而那年轻妇人根本不听,怨气更重,这是多几口饭,改几件衣服的事儿吗?多养她一个,我们今后得多多少麻烦?你看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长寿的相,万一死我们家怎么办?而且这大冬天的,一个人被扔在外面,指不定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病呢?娘,知道你心善,但也不能什么垃圾都往回捡啊!明天,明天就赶紧让她滚
周念低头向后退了一步,纤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眸中的情绪。
她没有再听下去,抬手缓缓将门闭紧,然后转身,慢慢地向偏房走去。
回到偏房,她脱了鞋,重新爬上了床,将自己缩回了被子里。
这被褥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一点也不舒服,但所幸仍有一点暖意。
周念将头埋在这一点温暖里,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响起轻微的吱呀声。
周念睁开眼,透过开门时屋外的雪光,她看见了老人的身影。
佝偻着腰,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碗,走过来轻轻唤她,丫头,你醒了吗?
周念闻言,慢慢坐了起来,裹着被子看向她。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慈祥。
她坐在床边,将手中的碗递给她,催促道: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喝鱼汤。
周念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汤是热的,暖意顺着手心流进身体,似乎能将心一并熨得滚烫。
周念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低头喝起来。
很大的一碗,碗底躺着一副完整的骨架,汤上飘着葱花。味道有些淡,应该是加水又煮过一遍,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小声回道:好喝。
那就多喝点。老太太闻言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么小的年纪,受苦了。
周念端着汤的手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言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将一碗鱼汤喝了个干净。
第二日。
周念睁开眼时,老人已经醒了,坐在她的身侧,眯眼缝着些什么。
见周念起了,老太抬手揉了揉眼,问道:不再多睡一会儿?
周念摇了摇头,将自己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穿好,对着老人说道:谢谢您救我,但我得走了。
老太太闻言,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坐起身来,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去哪儿啊?
周念没有言声,沉默了下来。
老太太见状,将手中的布递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哪也不去,就在奶奶这儿安心住下。这块布啊,是去年生辰时我儿买的,我年纪大了,就不浪费了,刚好用来给你做身新衣服。你走了,这衣服给谁穿啊?
周念的目光落在老人手中的布料上,蓝纹的土花布。明明不是她这个年纪穿的,但她却觉得,若是老人做出来的衣服,一定很漂亮。
但
周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老太太气呼呼地将手中的布料放下,再不理她。只是起身打了热水让她洗漱,然后给她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穿上,带她去了正屋。
周家的人都在,正准备吃饭。
周念很自觉地没有上桌,只拿了一个馒头站在一旁慢慢地吃着。老太太几次想让她坐下,都被周念沉默着拒绝。
周氏在一旁看着她,脸色总算没有那么难看。
因着老太太的阻拦,直到她穿上老太太亲手为她做的冬衣,也没有走成。
周念知道老人的艰难,因此十分有眼色。不仅努力降低存在感,还主动帮着周氏洗衣做饭,周氏的骂骂咧咧这才消停了几天。
这日,她正在厨房烧火,隐约听见周氏和老太太说:这丫头还挺不错的,吃得少还有眼色。
老太太立刻接道:是呀,这孩子讨人喜欢得紧。
周氏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算计,娘,你想让她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也不能白吃白住不是。不如就留下来给钊儿当童养媳,咱家的条件本来娶媳妇就难,这下不是一举两得了。
周氏信心满满地说着这个提议,本以为老太太肯定会满口答应,谁知老太太却没有接她的话。
只是说:丫头还小,再大些,问问丫头的意思。
周氏一听,只觉得火往头顶升。
她的意思?她还能有个什么意思?你看她一副丧气模样,我给她吃给她住白养着她,将来还让她嫁给钊儿,这简直是天大的福分,她能有什么意思?我呸,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杂种,您还真给当成宝了,你问她的意思?我还要问问钊儿的意思呢,要不是家里穷,她哪掉配得上我儿。
老太太的声音在周氏一连串的诘问中渐渐息了下去。
许久,她才听见一句压得极低的声音,我还是问问吧。
周氏冷哼一声,没再说话,起身回了房,把门摔得震天响。
晚上,周念和老太太照例睡在一个被窝。
老太太将她的脚放在肚皮上,一边暖着,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周念见老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默默地挪近,靠在她的肩膀上,奶奶,您有话要说吗?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来,问她,丫头,你愿意留在我们家吗?
周念与她又靠得近了些,抬手抱住了她,愿意。
老太太顿了顿,你喜欢我们钊儿吗?
周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头埋在老人的颈窝,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面容苍白的少年的身影。
周念去给他送过几次饭。昏暗的油灯下,他的身影薄得像一张纸,斜斜地映在墙上。面色苍白,眼底印着淡淡的青,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整个人就像被困在画中的邪魅山精。
周念将碗递给他,他便伸出薄而修长的手接过,唇角淡淡勾起,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声音像浸着细碎的冰,谢谢你。
不喜欢吗?老人的声音传来,将她拉出回忆。
周念眨了眨眼,眸子活泛了起来,回道:喜欢。
老人听到答案后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开心,隔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好,那就好,丫头。
周念就这样留在了周家。
之后的岁月突然快了起来。
周念一点点长大,身上的衣服依旧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人也渐渐长开,小小年纪,容貌便已经出落得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