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卿进门以后,趴在马桶上,把晚饭全都吐了出来。庄墨以为他吃坏了肚子,坚持要带他去看医生,他非常固执地拒绝了。庄墨只好下楼给他买药,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坐在电脑前,看着那封邮件发呆。
“怎么,想通了?”庄墨拿了一瓶保济丸放在他手边。
“想问一下……稿费从优,大概是多少钱?”任明卿抬起头来问他。他刚才经历了剧烈的胃痉挛,因此眼角被生理盐水染得红红的,看起来格外可怜。
“千字一千。”庄墨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
“……真的么?”
庄墨很快回过神来,并不打算纠正自己的鬼迷心窍:“对。我听说有那么高。”
“一个字一块钱,那确实是很高了……”任明卿机械地摆弄着鼠标,复制了那一行QQ号,输入了新加好友的搜索框。
庄墨假装接电话,躲到门外远程指挥田恬:“作者加你了,你通过一下。叫说急缺短篇,字数不限,题材不限,稿酬千字一千,后天交稿。”
田恬:“……?”
田恬:“你收的稿跟我收的稿是同一种稿么?我们真的在同一个公司上班么?”
“叫你怎么说就怎么说。”庄墨严肃地叮嘱。他现在只想知道,任明卿毫无限制的自由发挥能写到什么程度,这样才好判定他的各项能力在什么水准,做针对性的调教。
挂断电话,田恬嫉妒地问身边的烈火哥:“主编,你给他开出的稿酬特别高么?”
烈火哥莫名其妙:“没有啊!”
“他给他的作者千字一千。”
“嗯……”烈火哥思考了一番,蓦然瞪大了眼睛,“他这是在骗稿!”说完就给新下属打了个电话,抨击他这种道德沦丧的行为。庄墨在他苦口婆心下不得不承认,他是出于对作者的偏爱才擅自加价,这部分稿酬他会承担。烈火哥感动于他对作者的付出,不过丑话还是说在了前头:“即使你对他做出了重重保证,也不会改变我们的审稿标准,他过不了还是过不了,你补贴是没有用的,还是努力帮他提升更重要。”
庄墨虽然对京宇的运营方式不屑一顾,他的作者也绝不会局限于《新绘》这么一本小小的杂志,但烈火哥的认真关切依旧让他肃然起敬。他能从烈火哥身上看到传承自舞蓝的操守,什么东西都无法改变他们对文章质量的追求。
庄墨打电话的时候,任明卿正在搜索轻小说的百度百科和论坛上的样稿。见庄墨回来,忙问他知不知道《新绘》到底需要什么类型的稿件:“他们应该真的很缺稿,所以给出了这么高的价格,我想尽量符合杂志风格,否则有点亏心。”
庄墨心想:你的书,以后是要卖上七位数、八位数、甚至于九位数的。心眼那么实诚,到时候大概会食不下咽吧。
不过,作者相对于杂志社,相当于乙方,乙方的确有义务产出符合甲方标准的产品,从这个角度来说,任明卿也是在精益求精。
庄墨对他解释道:“国内的轻小说是日本的舶来品,具有很强烈的动漫感。以我个人的见解,《新绘》刊登的稿件,都有一种类似于世界系的属性。他把现实世界简单化,然后让主人公——通常是青少年——与世界存亡相关联。经历了本土化以后,这个世界观往往以中国传统神话为背景。前几年《新绘》上流行的稿子,通常都是主人公得到力量,类似于妖精/神明/鬼怪,这些异类拥有自己的社会,隐没并决定着世界的走向。”
任明卿很聪明,他几乎没有什么困难就理解了庄墨的话,开始找来纸笔开始打大纲。庄墨恰到好处地道了晚安。他知道创作的过程是隐秘的,这段时间任明卿会进入他笔下的世界,和他创造的人物们呆在一起,庄墨希望他好好享受这段私人时光。
第13章 年轻人的口味
第二天早上庄墨起床的时候,任明卿还没有起。任明卿昨天醒得很早,还做了早餐,庄墨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卧室门,猜他是因为码字而熬夜了。庄墨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两天时间写完一篇短篇小说,即使对很有经验的短篇小说家来说也并不容易,更何况任明卿临时接手。当他决定接稿的一刹那,毫无疑问就必须熬夜来完成。
庄墨并不赞成熬夜这种行为。很多作者有在深夜赶稿的习惯,其实那压根没有必要。熬夜源于工作效率的底下,大部分时候,他们坐在电脑前浏览微博、追剧看电影,拖到死线,一拍脑壳,赶紧熬夜憋几个字凑合。虽然任明卿完全不是这种熬夜,但对于身体的负荷依旧相当大,长此以往会造成内分泌紊乱、免疫力下降、体制过敏,得上这类那类的慢性疾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早知道他会熬夜,就不应该设定截稿期。这样想着,庄墨轻手轻脚地洗漱离开,体贴地不打扰可能刚刚才睡下的作家。
整个白天,庄墨依旧坐在田恬身后的位置上,时不时视奸他的显示屏。
田恬正和他的可达大大痛苦地改稿。他们两个昨天才疯狂地丢过表情包,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然而随着改稿次数的增加,现在他们说话都开始打句号了。气氛在肉眼可见地变僵。
田恬在一天之内颠覆了对可达的好感,现在他认为对方是个冥顽不灵、傲慢自大的家伙。而可达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这个叫“一口咸”的编辑根本不尊重他,对他的作品指手画脚。写商稿根本谈不上是创作,只是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受人摆布,现在他的小萌文已经面目全非了。要不是手头太紧,他恨不能拖黑这个黑心的资本家。
“你这个开头依旧不行。”田恬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开篇一定要丢出主线悬念。狐狸是只什么样的狐狸,他的核心人设是什么,他要去做什么事,遇到了怎样的困难,你必须在500字之内就交代完,不然读者不会被吸引。短篇稿的前500字非常宝贵。”
可达没有回复,装死,但在屏幕前咬牙切齿。他忍不住想:这个一口咸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微博上可有8万粉丝!粉丝量相同的大大有没有过跟他同样的遭遇?他现在压抑着火气配合修改,是不是自轻自贱?
田恬怀疑他已经失去了这个作者,深深地叹了口气,却不料背后的庄墨闲闲地说了句:“不错。”
田恬哼了一声:“不就是解构文学吗?我可是科班出身,多看几篇就明白了!”
不远处的烈火哥嗯了一声,竖起了大拇指:“小田儿昨天看了三大摞杂志,快12点才下班回家,觉悟很高!继续进步!”
田恬被兜了老底,气急败坏地瞥了一眼庄墨:“我、我只不过是在公司蹭网!”
昨天被庄墨教育了一顿后,田恬意识到他在专业性上的欠缺。他在大学里进修的内容偏向于纯文学,而纯文学与商业化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庄墨走后,他立刻到楼下的书店里买了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原理》,以及《畅销书写作技巧》、《情节!情节!》、《故事技巧》、《冲突与悬念》等一系列实用类书籍。这样,每当可达提出疑问的时候,田恬就疯狂地翻书找答案。虽然有点临时抱佛脚,但幸运的是,他很快发现很多原理都是相通的,因为有大学四年的坚实基础,他要理解商业化写作的内部逻辑非常容易。这就好比他是个考过了微积分和数论,回来做初中数学题。
他把这些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可达。他不止希望引导可达把这篇文章写好,还希望可达能触类旁通,从这次的写作过程中领悟到抽象的写作原理。但可达显然没有那么高的天分。田恬又翻阅了过去的《新绘》稿件,给他归纳总结出大量的案例,帮助他去理解故事为什么这么写。
田恬全情投入,一整夜都在忙碌,事后很想被表扬。但烈火哥在庄墨面前揭他老底,他立刻就害羞起来。讲故事逻辑,看样稿学习,这是庄墨第一天来公司做的事,他依样画瓢,岂不是说明他认可了这个死毒舌?!这不要他得意死!更何况看了三大摞才吸取经验教训,这让人怎么装逼?!
“笨鸟先飞,也不失为一种求生方法。”庄墨往田恬心上撒了一把盐,走到电脑前检查工作,QQ列表里任明卿的头像还黑着,他的ID叫洗灰。
“这就给你拖黑!”田恬抢过鼠标,作势要对任明卿下手。
庄墨什么话也没说,拿出手机操作一番,田恬听到口袋里传来微信提示音,打开一看,庄墨发了个红包,88块钱.
田恬眼里都是钱,心都化了,回过神来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以示他不为所动,身体却乖乖给庄墨让了座,还顺道帮他打了水,对他给“洗灰”设置特别消息提示音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明卿直到中午才上线。庄墨这次直接挤开田恬,接手了QQ。
一口咸:写的怎么样了?
洗灰:您好,还没有写完。
一口咸:嗯,写了多少?
洗灰:6000字这样
庄墨觉得这个手速对于一个佛系作者来说,已经非常可观了。
一口咸:请问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可以发给我看一下么?
洗灰:抱歉,写到一半,思路还没有彻底理清,等成品再上交,可以么?
一口咸:没问题
一口咸:什么时候能够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