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一瞬间热闹起来,登门拜访者数不胜数,从前那些嘲笑讥讽消失的无影无踪。
毕竟谁也没想到,白不厌居然藏得这么深。
公主之子,皇帝之子,这可是两个概念,其差别不亚于阎良花从农场寡妇成了地主家的寡妇——手头有地有钱还死男人,那不就是人到中年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女性版本吗?
普通寡妇受人欺负是因为穷,贵族寡妇受人欺负是因为没权。
白不厌开局拿了个苦情人生,突然翻身,有点儿起点大男主的风采。
王子异早就猜到他的身份,却怎么也说不出恭喜二字。
他就陪着白不厌送走一波又一波主动送上门来,且不熟悉的人,一直将沉默是金贯彻到底。
两个人终于得了一个空闲,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品茶。
白不厌伸了个懒腰:“接到陛下旨意的可不止我一个,我能这么受欢迎,全赖你王家。”
王家想捧皇子登基太容易,只是苦于之前手上没皇子而已。
白不厌与王子异关系匪浅,相交深厚,长安城里人人得知,认定了王家会捧白不厌,一个个不能雪中送炭,就盼着锦上添花,将公主府点缀的热热闹闹。
王子异面无表情:“若王家真有那样强的力量,我一定第一时间将你发配到荒芜之处种地去。”
白不厌啧了一下:“你到底有多不待见我?”
王子异看着他,认认真真的说:“月光,你不正常。”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那就有嘲讽骂人的意味。
如果是王子异这么说,那白不厌就真的不正常。
“你从前不是怀疑,白夫人和皇帝之间有龌龊吗?现在陛下也说了,是他拜托妹妹照顾儿子而已,还不放心吗?”白不厌淡淡笑着,心态很平和。
王子异眼神复杂:“我去找了琅琊郡昔日伺候在白夫人身边的一个退休老妈,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白不厌方才还平静的面容,就像是石子扔到了河水当中泛起了涟漪,神色说不出的古怪:“你查这些做什么?”
王子异攥紧了拳头,好半天才说:“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一句话当中包含着无尽的自责。
白不厌觉得有些好笑,我娘我爹,一个虐待我身体,一个虐待我精神,他们两个都不自责,你往身上揽什么责任?
王子异脸上愧疚的神情就像是火把点燃了炸药,让白不厌觉得分外不舒服。
“我怎么跟你说,我跟你说小时候她虐待我?她用发钗往我肉上扎我,还是她把我的头按在水里?”白不厌声调陡然拔高,嘲讽一笑:“你只会说,夫人那么好,你孝顺一点。”
王子异动了动唇,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后来遇见的白夫人,已经是一个温柔的女子。
白不厌发过火后,觉得自己的脾气很没有依据,身子向后靠了靠,单手撑脸颊,平静的说:“最让我难受的是,也许她原本就是这样温柔的女子,因为我的存在才变得癫狂冷漠。”
王子异飞快摇头:“不是。”至少责任不应该在白不厌的身上,他是没有权利选择而降生下的苦果。
白不厌忽而一笑,眼底三分狡黠:“当然不是,若我都否定自己,哪还有人期待我。”
他能够坚定地活下来,一次次的死里逃生,从彷徨到冷漠,从茫然到冷笑,已经不屑于需要爱,恨比爱更加能让人强大。
他想杀皇帝,杀掉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个念头。
所以哪怕王子异不全然知晓他的念头,也觉得他危险。
但凡知道内情的人,都在猜测白不厌的心里。
他的谦卑,温柔,笑容,表现的在人畜无害都让人害怕。
“我很高兴认识你,我也想保护你。”
“不对,你想保护所有人,每一个在你羽翼下生存的人。”白不厌看着王子异,一字一句的说:“可我要的,是飞得更高,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王子异轻声:“是阎良花?”
白不厌笑得一脸灿烂:“也有你。”
王子异一直觉得白不厌是个小没良心的,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刻说出这样动情的话。心里有一块十分柔软的地方被突然戳中,连平日冰冷的神情都已经融化,静静的望着他,说不出来一个字。
他又急功近利的说:“我这样亲近你,你捧我上位当皇帝百利无害,我当皇帝,你当权臣,我让权给你。”
感动突然变成无语。
白不厌热切的掰着手指,数着捧自己上位的好处,字字句句都剑指谋逆弑君。眼底里闪烁着幽幽的光,舔了舔嘴唇,显得那样迫不及待。
王子异较真的问:“你方才说的话有几分真?”
白不厌翻了个白眼:“五分吧,半真半假。”
他还是那个小没良心。
王子异一抖衣袍:“我真是脑子坏掉了,才会陪你在这里玩过家家的游戏。二弟要上战场前线,稳定人心,我要给他准备饯行酒,你爱来不来,最好别来。”说罢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白不厌坐在原地,脸上带着似笑非笑,心想,保护你是真,让权给你是假的。
他不想看见王子异愧疚,愧疚的毫无理由。
圣父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的保护一个人,更何况在和王子异相交之前,他就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如果身上再有伤,那一定是心甘情愿所受。
他未来的每一滴血,都将是为阎良花而流。
他想念阎良花,想去看看。
念头一出来,直接往出走,路过小花园门口,看到了白夫人立在那儿的身影。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儿,视线在空中发生遇见。
白夫人凄凄的望着他。
白不厌被皇帝突然认回,大多数人只是懵了一下,对于这意料之外的消息用了一段时间接受,也能坦然面对。
可对于白夫人而言,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自个儿又疼又爱的孩子居然不是亲生的,直接颠覆了她的思维。
白父说,却有此事。
白夫人就想来问一句,这么长时间你不拿我当娘亲,可是因为我本就不是你娘?
两个人在林荫小道上相遇,秋季枯黄一片,满地叶子残骸,脚踩上却发出一声脆响。
白不厌不是个喜欢和人谈心的人,他心思阴沉,善于包裹封闭自己,还善于欺骗自己,总能一遍一遍的告诉,我不疼。
但其实很长时间,白不厌有条件反射,看见白夫人就觉得窒息。
“皇宫那边来人说,请你明日就入宫,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都是宫外特有的,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给你装一装。”白夫人说着,眼泪就往下流,她用袖子轻轻的擦了一下,又委屈又悲伤,养了这么久的孩子,怎么就不是她的了?
白不厌地过去了绣帕。
白夫人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攥在手心。
白不厌说:“我原谅你了。”
白夫人一脸茫然。
他笑着说:“我以前憎恨,是因为除了恨没有别的东西,但现在不一样,我有爱。所以那些被我强行拽在手里的恨,我不要了。”
白夫人不能理解:“你在说什么?”
“你现在听不懂,能听懂了应该也不在乎。我就是自己跟自己说一说,我不要了。”白不厌不要那些恨,也不要曾经期待过的母爱。在他的人生里只需要一种爱,那就是阎良花给的每一种情绪。
他抬步便想离开,白夫人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白夫人着急地说:“你如今已经是皇子了,那条路那样凶险,得保全自己。王家的二小姐……”
白不厌耸开了她的手,“王家的二小姐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喜欢的人叫阎良花。别说我如今是皇子,就算有一朝一日我当了皇帝,喜欢的人还是阎良花。”
白夫人抬了抬手,又收了回来,遮在了袖下:“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心意。往后入宫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消息,无论什么我都会尽力帮你的。”
白不厌沉默着抬步离开。
白夫人轻轻拭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往前踉跄的走了两步,身形晃了晃,最终还是没扛住,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最后还是丫鬟及时发现,将她搀扶回了正房,请了大夫,把脉看不出什么异样。
白父异常焦虑,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他还记得当年,他求了王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娶到了淳元长公主,将人带回了琅琊郡,未来的急行新婚典礼,她便一病不起。
她病得那样厉害,手腕剩的只有一圈薄薄的皮和骨,下眼全是乌青,怎么都睡不着觉,一入梦就会被噩梦惊醒。
在那种情况下,她叫人配了藏红花,要打掉腹中的骨肉。
大夫当时说,妇人小产是件大事,尤其公主身体不好容易一尸两命。
白大人几次三番考虑,最终还是决定偷偷换掉药,留下这个孩子。
她生下这个孩子,恨这个孩子。
他一直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