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是有个从小近身伺候的丫鬟叫果儿,可她已离开数月,模样我都记不清了。”无双嗫嚅道。
四岁的孩子记性其实并不是那样差,如果曾经在同一屋檐下住着,分开几个月并不见得会忘记对方。
然而无双拥有的不是她真正四岁时的记忆,十六岁的无双对于仅在四岁前出现过,往后十二年人生里再没见过面的人完全没有印象。
她怕楚曜怀疑,又开始示弱,小手攥住楚曜的衣襟,掩饰道:“我一想就头疼呢,楚曜,真的好疼啊,我要回马车里去。”
“好端端的怎么头疼起来?”楚曜十分担心,抱着她快步前行。
“三姑娘,你别走……别走啊!”果儿仍不肯放弃,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大喊。
村中成年男女,白天大多出海捕鱼,唯有老人与孩童留在家中。
上年纪的人经历多,对于别人家的闲事皆持漠视态度。
小孩子却充满好奇心,被果儿的喊声引过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无双心里到底不安乐,走过一段路,又着楚曜折回瓦房前。
“我真的记不清你的样子了,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我们家的那个果儿呢?”她问。
果儿闻言,无神的双眼中闪起希冀的光芒,急忙道来:“我知道很多关于侯府的事情,我家姑娘生在秋天,所以取名碧秋,她的生辰在九月初五。”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认识秋表姐的人都知道。”无双表示不满意。
“那……侯夫人在三姑娘和大姑娘中间还有过一个孩子,不过当时胎儿没坐好,所以小产了。”
无双无奈:“既然是在我前面,我怎么知道真假?”
果儿不肯放弃,努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什么事既秘密不为人知,又是在三姑娘记事后发生的?
“啊!有了!”眼前灵光一现,她露出一个久违笑容来,“三姑娘你左边腰侧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色胎记。”
无双呆滞。
有是有,但是为什么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说出来!
旁观的楚曜撇开脸,无声轻笑。
“三姑娘,我说的没错吧。”果儿微觉得意。
“就算你证明了你的身份,也不代表你说唐姑娘卖了你就是真话。”楚曜担心无双年纪小易受骗,出言提醒道,“也许是你做错事,才被发卖。你目下处境不好,心有不忿,见了无双才如此编排。”
“不是的,”果儿辩解道,“桑姑娘,我没有骗你,我也没做错事。我知道姑娘为什么悄悄把我卖掉。因为我帮她做了一件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那时候我以为这是她信重我,在这儿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姑娘是怕我把事情泄露出去,所以才这样对我。”
无双想问又不敢,伏在楚曜怀里放软了声音,小手戳着他胸膛道:“楚曜,她是不是做了坏事?”
楚曜揉揉她的小脑袋:“我帮你问。”继而转向果儿道,“你口口声声想要无双救你离开,至少要先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你到底帮唐姑娘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她要不顾主仆多年的情分发卖你?”
果儿张口欲说,忽然眼珠一转,把到嘴边的话尽数吞回肚里:“你们先放我出来,带我离开这儿,我自然不会隐瞒,全告诉你们。”
楚曜看一眼房门口挂着的铜锁,冷冷道:“我怎么知道你所谓的事情值不值得救你一回?还是你先说吧。”
果儿怒视他,反问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说出来之后就不管我了?”
“随便你。”楚曜冷笑,“反正每天挨打又走不脱的人不是我。”
说罢,颠颠怀里的无双,转身抬脚,做足准备离开的姿态。
“别走,我说!”果儿喊住他。
楚曜停步。
只听果儿徐徐道:“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当时大少爷陪同皇上远赴塞外,在家书里得知我家姑娘去西山郊游时不小心伤了脚踝,便单独写信来问候。侯府里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姑娘与大少爷表面上没有来往,其实早已私下定情,所以到门房那里取信送信的任务自然由我承担。姑娘怕走漏风声,每次天蒙蒙亮就叫我去门房等,还经常拿私房钱买酒买菜送给门房大爷吃喝。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太太还是听到了风声,专拣了一天中午大家午睡的时候,跑到我们院子外面来指桑骂槐的一顿。她大概为了儿子声誉着想,说得很隐晦,不知道这事儿的听不懂,可是我和姑娘心里明白。姑娘给气得哭了一下午并一整个晚上,后来到底气不过,于是便让我把二太太再引到我们院子外面去,姑娘说回些话给她听,让她也知道厉害。
我依照姑娘安排的把二太太带了过去,可是姑娘却临时改了主意,和妙儿在院子里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闲话。
这事儿之后没多久,我就被姑娘暗中发卖了。我离开多久,就想了多久,大概姑娘怕我把她对二太太不敬的事情说出去,才会迫我消失远离。”
无双听得大失所望,气呼呼揪着楚曜衣襟抱怨道:“不敬在哪儿了呀,不就在肚子里想了想吗?又没真说给她听,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楚曜也觉得若如果儿推测那般,未免太小题大做。
不过,姑娘家的心思本就千奇百怪,谁也说不准。
就像怀里正抱着的这个,从前他没有一点事儿做得不妥当,她回报得却是不冷不热,没心没肺,这次出了一场事故,她反而对他亲热起来。
“双双觉得能放她出来吗?”
到底是君家的丫鬟,还是让无双做主的好。
“勉勉强强吧,我就是看她实在可怜,放出来也好。”无双鼓着脸颊,装模作样道。
无双原本就打算将果儿放出来,这与她讲述的事情价值无关,只是没有人应该生活在整日被人虐打的环境之中。
楚曜示意卢鹏去马车上取工具来将铜锁打开。
卢鹏回来时,楚晔也跟了来。
他不知头尾,看到卢鹏用板斧砸砍民宅大锁,连忙阻止。
卢鹏是楚曜的近身侍卫,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将性命出卖的死士,自然只听楚曜一人命令,旁人身份再高也不放在眼中。
楚晔见卢鹏是块踢不动的铁板,转而向楚曜使力:“子修,你快吩咐他停手。咱们虽然是皇族宗室,但是强抢民女还是不妥当!”
哐啷——
随着楚晔话音落下,那把大锁跌落在地。
果儿一瘸一拐的走出来,伏跪在楚曜脚边,哭着感恩道谢。
“别说没用的了。”楚曜道,“赶紧收拾衣物随我们离开,至于你今后的打算,路上再说。”
“没什么可收拾的,我的衣裳首饰,还有姑娘攒下的银钱,全被人牙子抢去了。”果儿讪讪道。
六个人两辆马车,本来三人一辆正正好,奈何果儿心心念念报答无双恩情,一定要跟前跟后服侍她。
至于长远打算,她想回上京去,再想办法与家人联络。
果儿只比唐碧秋大四岁,正是姑娘十八好年华,离开地狱一般的小渔村,身心不再压抑,很快恢复了几分原本的活泼性情。
从墨城到上京,路途遥遥,有时无双愿意与她聊天解闷,偶尔也讲讲汝南侯府各人现状。
要说最让果儿意外的,便是二太太贺氏的死讯。
“好端端的,怎么会急病死了呢?”
无双看出她不大相信这种说法,便挑出真相里最关键的部分说给她听。
果儿听后,面孔变得煞白。
“罂芋花?”她喃喃自语似的念叨,“难道……不,不可能。”
“你也知道这种花吗?”无双好奇道。
“好像曾听说过,不大记得了。”果儿侧转面孔,避开无双注视,语焉不详道。
无双有些没趣,便不再说下去,摇摇摆摆地蹭到楚曜身边,抱着他小腿打秋千。
玩得正开心,却听身后“扑通”一声,无双回头看,只见果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三姑娘,两位王爷,我从前大概是误会姑娘赶我走的原因了,事情只怕不是我想的那般简单。”
☆、第30章
第三十章:
无双想起先前的对话,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
她怔怔看着果儿,抱住楚曜小腿的手臂越收越紧,活像攀住桉树的无尾熊。
楚曜把她收回来放在膝上坐好,沉着脸对果儿道:“你觉得什么地方想错了?”
“之前……之前我一直以为,姑娘心善,最后时刻不忍心教训二太太,所以才随口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果儿声音微微发抖,“王爷,三姑娘,我真的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楚曜越听越不耐烦,催促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果儿回忆起那日情形。
按照唐碧秋的计划,她将贺氏引到清荷院外后,先从约好的花窗丢一条手帕进去让坐在院中廊下看书等候的唐碧秋知道她们以到达。
可是果儿做妥当之后,并没有她以为的难听话语出现,反而听到唐碧秋兴味炅然地扬声道:“妙儿,你看这书上说的,有一种罂芋花,颜色红艳绝美,香味浓郁诱人,然而若以为它又香又美便是好的,那就错了。它的香气会令马匹产生幻觉,以致发狂不能自控,就是咱们一般说的惊马。曾有军队因此大受其害,损失惨重。”
“啊!”妙儿才十二岁,跟在唐碧秋身边不过半年,主子和善柔软,她少受拘束,性情中难免还带着小女孩的一惊一乍,“姑娘,这也太可怕了,要是好好的骑着马,路边有几朵那种花,不是太倒霉了?哎呀,还有马车,咱们以后坐马车出门可得小心再小心。不行不行,我还是觉得不行,有没有什么办法把各地的罂芋花都铲除了,永绝后患?”
唐碧秋笑起来:“怎么铲?咱们祁国疆域辽阔,光是从东到西就横跨上万里,得铲到哪一年才能断绝。”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任由那些花儿害得马匹全都发了狂?”妙儿发愁道,“上次姑娘不是教给我一个成语“坐以待毙”嘛,我看只要那倒霉花还存在,爷们骑马出门就要坐马待毙,女眷乘马车出门就要坐车待毙。”
唐碧秋笑声更大:“你倒是灵活,还会自己造词了,真是不枉费我一番教诲,看来假以时日,说不定你还能考个女状元回来。”
妙儿嗔道:“姑娘,你就别笑我了!我识得字还不够一箩筐,还都是你教的,我要是能当女状元,姑娘你不是更不得了,说不定要当女皇帝啦!”
“别乱说话,皇帝是谁都能当的吗?要是让多心的人听了去,我跟你都要被制个谋反之罪。”唐碧秋沉声训了她两句,又放柔声音道,“话说回来,其实也不是每匹马儿闻到都会发狂的,只有吃过豆子的马儿才会。你看,这里说,军马为保持战斗时候力量持久,都饲以豆料,就是吃豆子做的饲料,普通人家的马儿不会吃那么精细,也就是吃吃草料,所以不怕的。”
“哎呀,姑娘,你怎么不一次说完呢,都快给你吓死了。”妙儿长出一口气,明显轻松下来,“那就不管军队不军队,反正不给马吃豆子不就没事了。”
“那可不一定。”唐碧秋又道,“书上说的未必准,它这儿就写着,罂芋花比较罕见,是云贵一带高原上才有的。但是,按照形容的模样,咱们上次去西山时我曾看到过十分相似的,或许就是也说不定,那不就是书上写错了。”
果儿叙述完,又道:“那时我听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想……侯爷坠马的事情,未必与此事无关。”
“你的意思是,你家姑娘故意说那些话给君家二太太听,让她用这个办法去害汝南侯?”楚晔皱眉摇头,一副不能认同的模样,“这也太曲折了,在当时她怎么就能肯定君二太太想汝南侯死呢?”
贺氏惦记爵位那点小心思,楚晔不知情,他认为以“果”推“因”太过武断,虽然贺氏确实使用了罂芋花这个方法,但并不能说明唐碧秋说起此话的当时就算计好了一切:“你是不是被你家相公打坏了脑子,看谁都是坏人,才觉得谁都是坏人?我看她未必是故意的。”
果儿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她也不希望从小一起长大的主子是那样心机深沉又狠心的人,可若心里没鬼,为什么要卖掉她?
“现在下结论未免太早,她有心还是无意,等回到上京试一试就知。”楚曜淡淡道。
楚晔好奇道:“你打算怎么试?”
整个过程里,无双一声也没出。
她和楚晔不同,她再清楚不过贺氏平时都是如何表现的,君家每个人都知道她巴望着爵位,从来都不曾隐瞒。
唐碧秋未必肯定贺氏一定敢杀死君恕,但提供一个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的办法给她,贺氏用或者不用,都与她唐碧秋没有关系。
就算最后事发,贺氏把她攀扯进来,也没人会信——好端端的,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怎么就知道正好说到那句话时贺氏在院子外面?只要唐碧秋不承认,就没人能证明她是故意的,就连从小伺候她的果儿,不都把那当做闲扯,根本没当做一回事么。
可无双知道,楚曜说有办法试唐碧秋,就一定能让她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