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在宋佩瑜的肩上拍了拍,示意宋佩瑜将写的那份挽联拿在手中,两人一同赶往祠堂。
随着火盆中越来越旺盛的火苗,宋佩瑜知道了许多他从前不知道的事。
当年他们的父亲宋良辞奉庆帝的命令,护送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去恒山祭祀。
三皇子突然暴毙,宋良辞难辞其咎。
为了避免庆帝将丧子之痛归结到整个宋氏上,宋良辞选择自裁保全家族。
宋佩瑜小时候曾听过宋瑾瑜与宋老夫人的对话。
宋良辞不是怕庆帝怪罪整个宋氏而自裁,而是庆帝以整个宋氏的安危逼迫宋良辞自裁。
庆帝不想背负逼死臣子的恶名,才故意让人将‘宋良辞怕庆帝迁怒宋氏才自裁’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
最后又逐渐变成宋良辞辜负庆帝的信任,内疚之下自裁。
真正将宋良辞逼死的庆帝,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过错全都堆积到已经自裁的宋良辞身上。
好在庆帝还算信守承诺,宋良辞自裁后,他再怎么在朝堂上挑剔宋氏族人,都只是想让宋氏族人辞官,没想过要人性命。
直到贵妃成了太后,她一手扶持出来的皇子变成燕国孝兴帝后,宋氏的日子才变得如履薄冰。
这些都是宋佩瑜结合多年所闻所见,推测出当年三皇子暴毙后所发生的事。
宋瑾瑜告诉宋佩瑜,前年宋景明的长子十岁生辰,他想找些宋良辞留下的东西给长孙。
仔细整理宋良辞的遗物时,宋瑾瑜在宋良辞收集的古籍中翻到封字迹潦草的信。
信封上写着‘瑾瑜吾儿亲启’,里面是宋良辞生前从未说出口的话。
三皇子根本就不是无缘无故的暴毙。
在去恒山的路上,三皇子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宋良辞曾多次传密信回洛阳,请求庆帝允许他们折返,或者暂停下来让三皇子养好身体后再启程,庆帝却从来都没同意过。
庆帝非要让逼死宋良辞,也不是因为三皇子的死,而是因为宋良辞亲眼见到昭和长公主抱着三皇子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痛哭吾儿。
昭和长公主还亲口质问宋良辞,为什么没保住她的孩子。
宋佩瑜无声握紧手指,脑海中快速闪过有关于燕国昭和长公主的信息,失声道,“三皇子是庆帝与昭和大长公主的孩子?”
庆帝又不是永和帝,只有重奕一根独苗,甚至连丹琼公主都能忍得下来,一心一意的盼望着肃王有子,不至于让重氏的皇位断绝在重奕手中。
庆帝自己就有十多个儿子,还有三四个异母所出的亲兄弟,怎么都不可能升起让妹妹的儿子越过他的亲儿子,继承皇位的念头。
宋瑾瑜又往火盆里添了把黄纸,声音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闷了许多,“当年贵妃与昭和长公主同时产子,却正好赶上庆帝高热,大部分太医都被叫去庆帝那里,贵妃和昭和长公主处都只有一名太医守着。”
贵妃生子,就是自小备受庆帝宠爱的三皇子。
昭和长公主生女,破例封延庆郡主,出嫁时十里红妆,比庆帝的许多公主还要风光。
宋佩瑜跪在宋瑾瑜身侧,心头突然升起滔天怒火。
所以庆帝与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乱伦,生下三皇子。
三皇子小时候没出现异常,二十岁后却身体每况愈下。
庆帝让三皇子代替他祭祀恒山的时候,未必没有希望三皇子能死在外面,别让朝臣们发现端倪的心思。
宋良辞和宋氏却成了庆帝这桩荒唐事中最为无辜的炮灰。
等到火盆中的火焰彻底熄灭,宋瑾瑜才伸手揽住宋佩瑜的肩膀,低声道,“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做什么。如果陛下最后同意你与殿下去燕国,我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不仅要防备孝帝和太后,也要防备昭和大长公主。”
自从见到那份信后,宋瑾瑜才醒悟,当年在燕国时,昭和大长公主为何会对宋氏使出许多毒辣手段,甚至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当时他还以为昭和大长公主是想讨好太后。
如今想来,对宋氏出手最疯狂的太后才是最大的笑话。
太后可不是只有三皇子一个儿子,她还生下过七皇子,却在三皇子与七皇子同时遇到危险的时候,义无反顾的选择救三皇子,放弃七皇子。
宋佩瑜歪头靠在宋瑾瑜的肩上,沉默良久,才轻轻的点了点头,“我不会冲动行事。”
他最多是找机会,好心提醒燕国太后,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做认贼作子的好事。
宋瑾瑜垂目间看到宋佩瑜眼中的光彩,就知道宋佩瑜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他摇了摇头,抬头看向高处的牌位。
从前他不告诉其他兄弟那封信,是因为他们如今已经远离燕国,就算是知道不为人知的往事,除了日夜惦记,什么都做不了。
今日将这些事告诉狸奴,则是希望狸奴能在燕国保全自己。
至于报仇,是他作为长子、长兄的责任,不该由弟弟们背负。
重奕还不知道,宋佩瑜知晓宋良辞之死的更多内情后,想去燕国的决心正空前坚决。
宋佩瑜已经暗中决定,就算永和帝不打算让肃王或者重奕去燕国以身犯险,他也要主动上折子,请求去赴燕国的邀请。
重奕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想去燕国的心思就格外迫切,半点都不比宋佩瑜差。
永和帝望着燕国送来的信陷入沉思。
从燕国与黎国、卫国在曾镇争夺金矿,将近两年不停增兵,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最后却血本无归,导致燕国元气大伤后。
燕国对待赵国的态度,就失去长久以来的强硬。
等到永和五年,赵国将卫国变成卫郡,东梁与西梁都主动对赵国表示臣服。
不仅来往于奇货城的游商越来越多,连带着奇货城周边,但凡是有水泥路的地方,都变得空前繁华,近些年甚至有小江南之称。
燕国权衡各种利弊后,一改永和帝称帝初期,年年往赵燕边境增兵,甚至在永和帝寿辰都要专门派‘使臣’来找永和帝不痛快的行为。
对于燕国来说,想要买燕国没有的东西,只有两个选择。
要不从奇货城或者顺着赵国的水泥路买燕国没有的东西,以远远低于从前的价格、花费和时间带回燕国。
要不然,就要远行江南去买燕国没有的东西,无论是买东西的花费还是路上的花费都要提升至少六七倍。
赵燕边境的情况,从燕国年年增兵,赵国不得不保持与燕国相同的频率增兵,到燕国开始年年撤兵,赵国也逐渐空出余地在赵燕边境换防。
从永和八年开始,燕国就屡次朝赵国示好。
燕国连示好都是那么高高在上,永和帝明显能从孝帝的亲笔信上感受得到,孝帝是‘勉为其难’的接受他与对方成为相同的身份,屈尊与他示好。
所以永和帝从来都没理会过孝帝。
孝帝在信上写了什么,永和帝都是个无情的‘阅’字,也从来都不会亲自给孝帝回信。
孝帝只给永和帝写过两封信,就停止了这个愚蠢的行为。
后面再从燕国来赵国的信,基本都是两国鸿胪寺在交流。
如今见到这封燕国孝帝请赵国皇族与宋氏的人去燕国,见证燕国册立太子仪式的邀请,永和帝竟然没觉得太意外。
他不认为燕国会愚蠢到,等赵国皇族与宋氏的人到了燕国的地界后,就对赵国皇族和宋氏的人动手。
赵燕边境刚增的那五万西梁军,可都是常年与外族对拼的精兵。
除非孝帝已经做好准备,要与赵国全面开战,否则绝对不会做这等蠢事。
永和帝大致在心中分析过利弊后,抬起眼皮看向重奕,以笃定的口吻道,“你想与狸奴同去?”
重奕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我们不会在燕国久留。”
永和帝哼笑,这不是废话,重奕想要在燕国久留,燕国也不会欢迎,说不定还会主动下逐客令。
肃王端着酒杯,左看看重奕,右看看永和帝,主动打了个圆场。
他能理解重奕想要带着宋佩瑜暂时离开咸阳的心思。
也许是因为重奕三十之年将近,最近宋府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叫宋佩瑜回去。
就算肃王能在勤政殿见到重奕后,已经不怎么去东宫,也有所耳闻。
只说这个月,今日是三月十五,整个上半月,宋佩瑜似乎只在宫中留宿三日。
朱雀的日子确实过于难熬了些。
肃王唏嘘的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永和帝。
他更能理解永和帝。
连他都舍不得重奕离开咸阳,更何况是兄长。
之前说什么都不肯让重奕带着宋佩瑜去平定吐谷浑之乱,也是因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况且重奕前科累累,等到战事平息后,恐怕又要在外面流连,说什么都不肯回咸阳。
如今去燕国之事,一来,不是重奕想留多久就能留多久,二来,如今已经十分接近重奕心心念念的日子。
到了日子后,说不定重奕才是那个最着急回咸阳的人。
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倒戈向重奕的肃王,开口就是永和帝不爱听的话,“不如让朱雀和狸奴去看看燕国的诚意。”
永和帝敲了敲桌子,不满的看向给他拖后腿的肃王。
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甘心那么轻易的说出来。
如今肃王也向着朱雀说话,反倒像他有意为难朱雀似的。
重奕答应永和帝‘从燕国回来后,就将落下的武学课双倍补给小郡王们’,终于从永和帝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翌日,永和帝在大朝会上,将燕国送来的信当众拿出来,没有说他已经决定让重奕和宋佩瑜去燕国赴宴,只说让朝臣商讨要不要答应。
朝臣们对此事的看法竟然十分统一。
赵国大部分老臣都与永和帝一样,是燕国旧臣。
因为不满庆帝将改变燕国原本的双都并行,彻底将都城定在洛阳,导致咸阳的繁华程度肉眼可见的不如洛阳,切身利益受到巨大的损失,才会支持还是建威大将军的永和帝与燕国割裂。
但从本质上来说,这些老臣却不会因为与燕国征战多年而厌恶燕国,反而有左手打右手的感觉。
这些老臣的潜意识中,认为他们与燕国是从一条河流为源头的两条支流。
哪怕是当初支持永和帝与燕国割裂的时候,他们也没觉得事败后,燕国会毁了他们的家族。
永和帝才是‘首恶’,就算永和帝输了,最多永和帝失去全家性命。
他们这些人也就是被燕国冷上几代,完全可以凭着深厚的底蕴苟过去。
宋佩瑜在众人争论的时候,悄悄抬头看了眼永和帝的脸色。
也许与重奕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宋佩瑜发现他对其他人情绪的判断也越来越敏锐。
虽然不至于像重奕那样,堪比人形测谎机的夸张程度,却能轻易从永和帝饶有兴致的脸上,看出永和帝平静外表下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