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奕自然不会做这么无趣的事。
他被穆婉逼着在灵堂守了三天,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反而天天诅咒重宗不得好死的穆婉,在灵堂上比重宗的亲娘哭的还伤心,甚至哭晕过去好几次。
与他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掉过的只有永和帝。
但重奕却能感受到,相比他内心的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伤感,永和帝是真的痛苦。
只是永和帝选择将深刻入骨的伤疤藏起来,轻易不肯让别人看到他软弱的那面。
重宗的葬礼,是从前很少与永和帝接触的重奕,第一次将很多注意力放在永和帝身上。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重奕都以为没有什么事能打倒永和帝,让永和帝失态。
不久后,重奕就看到永和帝暴怒到失去理智。
是因为发现他被穆婉养废。
如今时隔十年,他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哭的永和帝,正趴在他的背上哽咽。
重奕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什么说什么
要是狸奴在就好了。
狸奴一定知道永和帝为什么会哭。
早在哽咽声响起的时候,孟公公和安公公就停在原地,不再跟着重奕与永和帝。
明明停下就是因为怕窥视到永和帝的失态,会被重奕或者清醒后的永和帝厌弃,安公公瞥了眼重奕与永和帝走入黑暗的背影后却又追了上去。
他将手中的琉璃灯放在了重奕手里,对着重奕很慈和的笑了笑,才又在原地望着重奕与永和帝往前走。
临近后殿大门的时候,重奕突然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背上的呜咽声突然停止,顺着脖颈流下的泪水却没停。
重奕犹豫了下,又望了眼后殿大门,脚步一转,背着永和帝去勤政殿与后宫之间的花园。
永和帝不说话,他就沉默的背着永和帝瞎转,手上的琉璃灯烧尽,暗淡了下去,重奕便随意找个枝头,将琉璃灯挂上去,然后继续背着永和帝往前走。
明明谁都没开口说话,重奕却觉得他似乎正在明白什么。
虽然说不出具体原因,但他有些理解宋佩瑜为什么会对宋瑾瑜言听计从了。
不知过了多久,重奕背上的永和帝终于肯开口,“这是在哪?”
重奕脚步不停,继续以稳定又缓慢的速度往前走,“勤政殿后面的花园。”
永和帝立刻抬起头,满是惊讶的道,“不是要回后殿吗?为什么会来后花园。老孟和安庆都去哪偷懒了,怎么连个给你打灯的人都没有!”
重奕停下脚步。
这是脑子里的酒气都顺着眼眶流出去了?
永和帝像是才发现他是被重奕背着,连忙挣扎着从重奕身上下来,喋喋不休的抱怨,“怎么让你背我,我的仪仗呢?让十二卫来也行,怎么能让你累着。”
听了永和帝的话,重奕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能感觉的到,永和帝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反话。
由此得出结论,永和帝虽然醉酒,却始终都没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且清楚的记得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刚才那个在他背上小声哽咽的人,就是面前这个迫不及待想与刚才的自己撇清关系的人。
重奕选择不与永和帝计较。
发现永和帝虽然走路稳当,但视力却仍旧没有平时好,在没有灯的情况下,走在彻底黑下来的花园十分吃力。
重奕默默挽住永和帝的手臂。
永和帝的身体几不可见的变得僵硬,从昂首阔步恨不得能立刻回到勤政殿,将之前的事彻底翻篇,变成几乎是原地踏步,想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良久后,永和帝才若无其事的开口,“刚才在宴席上,双梁使臣都表示想与赵国联姻,愿意将同胞姐妹送来赵国,你怎么看?”
“太医说王叔想要有子要先养肾,不宜过多行房。”重奕将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诚实的告诉永和帝,换来永和帝糊在他背上响亮的巴掌。
“孽障!就知道气我!”
永和帝前半句话还能崩住怒气,说到后半句话却被气笑了。
他只是想试探下,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重奕有没有对娶妻生子的态度发生改变。
没想到重奕已经将目光放在了他叔叔身上。
孽障!
永和帝停下脚步,带着重奕往花园中的凉亭走,两人并排坐下后,永和帝才叹了口气,“都是那贱妇耽误了你,你不想成家便不想吧,我以后再也不与你提这件事了。”
重奕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想起在青县遇到的玉灵阁大掌柜,玉灵阁大掌柜告诉他,北地亦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事。
如果那个人是宋佩瑜,他当然愿意成家。
没等重奕想好要怎么开口,永和帝已经顺着方才话往下说,“你也别指望三蛋,青鸾有六个妹妹,也没见有一个弟弟,可见我们家就是子嗣不丰的命。”
重奕默然。
刚才永和帝寿辰,肃王府的姑娘们有单独贺寿。七个姑娘或是亭亭玉立,或是还被奶娘抱着站在一起,重奕才发现肃王格外招姑娘。
永和帝虽然只有重奕一个儿子,却曾与元后生下三个儿子,只是当年处境格外艰难,都没保住。
肃王却在有了重宗后,集齐了七仙女都没再见到男孩。
永和帝目光幽远的看向黑暗深处,拍了怕重奕的大腿,“这样,青鸾也是大姑娘了,就算三蛋和弟妹再舍不得,也要给她择婿。给青鸾招个女婿回来,等青鸾生下长子就过继到你名下。”
“不要”重奕立刻拒绝。
永和帝却没急着生气,他心平气和的问重奕,“为什么不要?只要有青鸾在,我不会看她的妹妹,毕竟弟妹也是这么多年陪着三蛋苦过来。”
说话间,永和帝的眉宇间闪过冷漠,“我也想过用青鸾的妹妹,到时候留子去母,才能永绝后患。但那毕竟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侄女,行事如此狠辣太伤天和,报应在我身上倒也没什么,只怕会让你福报受损。”
重奕缓缓摇了摇头。
他想的反而没有永和帝多。
听着学堂老师念叨了许多年时政,又有宋佩瑜与吕纪和但凡找到机会,都要与他念叨些朝堂上的政事。
虽然重奕仍旧对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但他毕竟不是傻子,反而心中清楚的很。
朝堂的事寻其根源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只有重奕不想懂,不愿意花费心思在上面,没有重奕用心去想,还想不明白。
听见永和帝说要让大公主招婿然后过继给他。
重奕立刻能想到,如果永和帝与肃王抱着这样的念头,大公主的驸马必然要经过精挑细选。
出身大世家不行,出身太寒微也不行,甚至连驸马的祖辈和兄弟都要被框在具体的条件中……
他与狸奴长相厮守,却要青鸾在永和帝和肃王的安排下,嫁给完全陌生的人,生下不知道是否被期待母亲期待的孩子。
重奕觉得完全没必要。
“你还年轻,想这么多做什么?”重奕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永和帝才五十大寿,完全没必要现在就开始为下下任继承人发愁。
只要宋佩瑜忧国忧民的心思不改,他就不会再抱着‘永和帝驾崩就跑路’的想法。
无论是永和帝还是他,都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去思考下下任皇位继承人是谁。
永和帝听了重奕的话后又怒又喜。
怒重奕对继承人这种家国大事不上心的态度,却不可抑制的因为听见儿子说他年轻而开心。
他很快便猜测出重奕拒绝让大公主招赘,也许是考虑到了大公主的心情,嘴角的笑意更加舒心,故意道,“你怎么知道比起嫁给谁,青鸾会不会更希望她的孩子能继承皇位。”
重奕也随着永和帝的视线望向远方,坚定到,“不要,按照青鸾的意思,给她寻个她喜欢的驸马,也不要告诉她,你想过要将她的长子过继给我。”
重奕知道,迄今为止大公主都没有生孩子继承皇位的野心,他也不希望大公主有这样的野心。
就在刚才,重奕已经下定决心。
他早晚要昭告天下与宋佩瑜成婚,等他继位后,政事也会交给宋佩瑜处理,如果真如永和帝想的那样,大公主嫁给个不喜欢的人,从此满眼都是她的孩子会继承皇位。
宋佩瑜就会从立场上成为大公主的敌人。
重奕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
他宁愿随便抱个孩子,说是永和帝或者肃王的孩子做继承人。
在他心中,无论是宋佩瑜还是永和帝与肃王,都比所谓的江山重要得多。
至于下任继承人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不孝顺……
重奕一点都不在意,不孝顺就换,大不了等在乎血脉传承的长辈们都作古后再换。
见重奕态度坚决,永和帝只能先将这件事放过去,却暗自打定主意要将大公主的婚事再往后压一压。
等到明年,他再问重奕一次。
如果重奕的心思还没改变,他再让肃王给大公主择婿。
虽然心中抱着这样的念头,永和帝却很清楚,以重奕的性格,做出的决定八成不会再发生改变。
就像是去年说过不会成亲也不会娶妻生子一样,如今仍旧是那个答案。
永和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拍了拍重奕的肩膀,“走吧,回勤政殿。”
重奕却没马上起身,抬眼看向永和帝的目光都更加灼热。
之前不是还在问他是不是要娶妻生子,怎么不问了?
只要永和帝再问一次,他就告诉永和帝,他虽然还是不愿意娶妻生子,却愿意成家立业。
生起这个念头后,重奕回味了下‘成家立业’这四个平平无奇的字,头一次觉得这四个字十分有道理。
正是因为宋佩瑜的存在,他才愿意放弃等长公主、永和帝、肃王等人离开人世就跑路的想法,逐渐接受他会是太子,也会是赵国下任皇帝的未来。
这不就是成家立业。
可惜因为醉酒情绪激烈爆发过一轮的永和帝已经精疲力尽,根本就没察觉到重奕的心思。
感觉到重奕仍旧坐在原地,永和帝也只是主动伸手将重奕拽起来。显然他与重奕,没有交换眼神就能了解彼此想法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