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这会儿谭旻来了,有些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不再理会。
谭旻也不计较,一脸兴味的走在其中,寻了个空位坐下,然后就瞧向了旁边坐着的人。
只见那人握着炭笔,看着本子,眉头紧皱,似乎是被什么难住了。
正巧谭大人想要找人搭话,便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情?”
那人头也不抬地回道:“是啊,这道题着实是太难了,我写不出,要是今天做不完,明天的作业就交不上去了……”
话没说完,他就抬起头来,直直的就对上了谭旻的脸。
而谭大人的墨镜明晃晃的与众不同。
年轻人似乎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即使谭旻穿的并不是绫罗绸缎,可是这棉布本就稀罕,加上他带着的墨镜与众不同,倒是颇为肖似齐国那边传说中的“赤金雕花琉璃百花簪”。
或许这个不是赤金,改叫乌墨了。
无论如何,都不是寻常人能戴得起的。
于是他赶忙起身道:“这位郎君……”
谭旻却不想打扰到其他人求学,迅速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而后抬抬手让他坐下,嘴里轻声道:“你先把题给我,我帮你看看。”
年轻人赶忙双手奉上。
而谭大人拿起来就想要看。
他本以为所谓的难题就和自己之前学到的一样,是诗书或者是典籍上面的句子不通。
谭旻年少成名,三岁识千字,五岁晓经义,十岁就能去考童生试了,自然什么难解的句子都不在话下。
但是当他看到对方本子上的题目时,状元公突然沉默不语。
谭翺见状,也跟着看过去。
就发现那上面的不是文课题,而是理科题。
而这个似乎叫,对了,叫阿拉伯数字。
只是谭翺虽然认得,但那也是因为在琅云当中求学的时候偶尔见到,却不解其意,这会儿自然不会贸然开口。
至于谭旻此刻正死死的盯着上面的那些曲曲折折的文字,墨镜后面的双眼陷入迷茫。
这一刻,在官场上顺风顺水的谭大人突然觉得自己遇到了做官以后最大的坎儿。
他,周国最年轻的状元公,堂堂二品大员,居然,不认字了!
第一百零四章 [vip]
谭大人拿着本子, 一言不发。
这般动作令谭翺心中一紧。
这些年来,因为谭家嫡系旁支之间的矛盾,导致他和谭旻的关系淡了不少, 可到底是从小长大的人,对彼此的脾气还是很了解的。
谭旻虽长了一张过分精致的脸,又爱说爱笑,看上去很是随和的模样,但其实这人最是要强, 事事都要争先, 尤其是在学问上,能当第一就不要第二。
特别是现在身居高官之位, 包袱只会越来越重。
如今碰到了瞧不懂的问题,还是自己上赶着要解决却看都看不懂的问题, 怕是要生气。
不是气这题,而是会气自己的无知。
谭御医嘴里喊他三叔公, 可心里一直拿他当弟弟照顾, 这会儿就怕谭旻不畅快, 便站起身来,脑袋里想着如何解围。
却没想到, 谭旻竟是表情平静如常,甚至带了几分笑意, 将册子递还给了年轻人,轻声道:“抱歉,我也不会做。”
此话一出,谭御医就愣住了, 惊讶的看着他。
年轻人也颇为错愕:“郎君也不会?”
谭旻一脸坦然, 推了推墨镜, 温声道:“应该说我连看都看不懂,不知道这是何物?”
年轻人原本觉得稀罕,毕竟在他看来,眼前这位不知身份的一身新制棉衣,带着的也是新奇物件儿,应该是有学问的,却没想到连最基本的都不知晓。
可是年轻人也没有因此傲慢或者是嫌弃,反倒认真的指着上面的数字,一个个的对着谭旻讲解。
谭大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不单单迅速学会了阿拉伯计数法,还详细问了炭笔和纸张的事情。
最后甚至誊抄了一份九九乘法表。
围观了全程的谭翺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渐渐变成了钦佩。
尤其是看到谭旻对着一个没有功名的年轻百姓行礼时,他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谭翺轻声道:“三叔公如今的气量着实令人钦佩。”
谭旻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得意的,表情平静的抄乘法表,语气认真的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仙境曾传出过一句话,叫‘三人行,必有我师’,在知识面前,不分高低贵贱,我不会,人家教了我,我自然是要感念的。”
“和官位无关?”
“自然无关,为官者,反倒要更加清醒自持才对。”
谭翺心中越发敬重,正要说话,却看到对方已经撂了炭笔,拿起了新抄写的乘法表抖了抖,弄掉了上面的细碎炭粉。
随后,他笑着将笔交还给年轻人,温声道:“多谢。”
或许是因为他的态度和顺,让年轻人胆子大了不少,于是就好奇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明显也不是寻常人的谭翺,轻声问了句:“不知两位郎君是哪里人,认识的吗?”
因着最后年轻人是看着谭翺的,所以谭御医就想要开口。
没想到,在那之前,谭旻先说道:“我和他,不认识,不熟悉,从来没见过。”
谭翺:……???
结果就听谭大人接着用平稳的声音道:“这位是周国的谭御医。”
年轻人大受震撼:“仙境里面的那位谭御医?”
谭旻点头:“正是。”
而刚刚被强行解除亲属关系的谭御医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家三叔公兼师弟:“那你又是谁?”
谭旻笑了笑,虽然用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但是单单看嘴角的弧度,竟是看出了些单纯腼腆:“我只是个小人物,不值一提。”
年轻人却不信:“可郎君从穿着打扮,还有所戴的东西来看,都不是寻常。”
谭旻气定神闲:“因为我是个商人,从齐国来,这次是先到纺织厂来看看货源,顺便来瞧瞧周国学子们的进学情况,”声音微顿,他声音感慨,“结果到了这里一看,果然厉害。”
“齐国那边竟不教数学吗……抱歉,我不是……”
“是啊,我就是没有学过,唉,还是你们周国好啊。”
“郎君说得对,我们郡守待我们极好,周国如今着实是越来越厉害了。”
“真好啊。”
而谭翺直挺挺的坐在那里,听着面前一个周人,一个伪装成齐人的周人在互相吹彩虹屁。
等他们离开后,看到一直在外面等候的岳郡守已经走上前来,谭旻却没有立刻同他说话,而是转过身,轻轻地关上了教室的门,然后才义正言辞:“我来到这里的事情,万不可和他们说起。”
岳郡守奇怪:“这是为何?”
谭旻语气认真:“本官要隐藏身份,不能打扰百姓求学。”
岳郡守面露恍然,诚恳躬身:“大人所言极是,着实是我等楷模。”
谭旻微微颔首,表情如常,慢悠悠的离开了。
而围观全程的谭御医已经不知道要作何反应了。
无论是假装齐人甩锅,还是堵岳郡守的嘴,处处都带着当官的包袱,但是又有种让人无法反驳的感觉。
最后谭御医只能总结为——
怪不得这人能飞速升迁,做到二品,这份变通能力,当真是无人能及。
操作一套又一套,目不暇接啊。
而此时,岳郡守恭声道:“马上就要剪彩了,大人可要一起?”
谭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刚刚穿上的马甲,怎么可能脱下去?
不过谭旻想的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他笑着摘下了墨镜,露出了眼目,认真地看着岳郡守。
而岳郡守之前并未见过这位谭大人,偶尔进京述职,看到的也是蒙着双目的,如今还是第一次看到真容。
着实没想到对方这般隽秀。
他愣了一下,随后很快就回神,急忙道:“恭喜大人痊愈,不如现在就随下官去剪彩可好?”
谭旻却轻声道:“本官就不去了。”
岳郡守惊讶:“这是为何?”
谭旻声音郑重:“这间工厂乃是郡守大人的功绩,理应让百姓记住你,而不是让本官来摘桃子,而且本官来德昌郡的事情还是不要张扬,不然附近郡县的郡守怕是安耐不住的。”
岳郡守听了这话,心下颇为感动。
换成旁的郡守大人,怕是要极力邀请谭旻,三请五请才显得自己不居功。
可是岳郡守着实耿直,谭旻说了他就信,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这般举动,连谭御医都轻轻摇头:“是个好官,就是太不懂官场之事,怪不得一直未能升迁。”
谭旻则是一边戴上墨镜,一边道:“周国‘聪明’的家伙太多了,我倒希望所有人都像他这样才好,待回都城后,是该整风了,起码将那些聪明人弄下去一些,让他们学学如何不用嘴皮子做事才好。”
谭翺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不由得道:“这种事,当真要让我听到吗?”
会给他的就是谭旻灿烂一笑,但是墨镜后的双眼却带着十足的认真和凌厉:“师哥现在就是和我一条船上的人了,别想提前下去,这些事情自然听得。”
说完,也不等谭翺的反应,他就慢悠悠的朝着工厂大门走去。
而在那里,碰上了也要出门的夏应。
谭旻快走了几步,笑着问道:“仙君要去何处?”
夏应正拿着手机朝着四周围拍摄,闻言并没有放下手,只管嘴里道:“去后面的棉田走走。”
“在下是否能同去呢?”
“可以啊,你想去的话就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