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给不给东西是他们自己说了算,至于给的是不是真的,这就看元亨钱庄自己了。
眼下,她倾向于这些东西就是真的,这就是那个为小厮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如此的话,问题便又来了,元亨钱庄为什么敢把这些东西交给她?他们在整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永昌九年的官银何以藏了那么久?
一百多年前的大楚天子年号永昌,这位永昌帝在其在位九年熔造的这批官银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
这一刻,屋内的几人神色不约而同的变得凝重了起来。眼下,这些都不知道,但作为一个接手了不少案子的大理寺官员此时此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个永昌九年怕是藏了不少秘密。
到底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对于他们这些后人而言,那是史书上记载的过去事,当年的人和事都早已不在了,而众人看过去事的眼光和看当下事的心态总是不同的。
“这个陛下的曾曾祖父在位时间不算短,却也不长,在位二十来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徐和修再次开口说了起来,说起这些百年前的事,他神情中不免带了几分古怪之色。
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的,以往被当做前人史书来读来看的人突然出现在了手头的案子里,他们这些后人难道还能承办先人旧事不成?徐和修甚至心中暗忖:要不找阴阳司来做个法什么的问一问。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想也知道便是提了解之都不会理会他。
又想了一会儿,徐和修再次开口说了一句:“这永昌帝好似也没做过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他想了那么久,什么也未想到。
天子在位时自然受世人敬仰,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可待到过世之后,对于这些过往的天子,世人自有自己的评断。当然,这评断不是和寻常百姓相比,而是和同样的天子相比的。
有秦皇汉武这等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旷世君主,自也有那等荒淫无道被后人唾骂的暴君,不过,更多的是不少碌碌无为,甚至连说书先生都懒得说的平庸天子。
这位永昌帝就是这些诸多平庸到说书先生都懒得提的天子之一。可眼下,这位史书上笔墨也着墨不多的天子却突然以这样古怪的方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还与一桩人命案有关。这整件事简直叫人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
徐和修默默的打量着面前不说话的两个人,至于在一旁偷吃的裴卿卿已经被他自动略过了。
“你们怎么看?”他问道。
甄仕远想了想,道:“眼下除了这一处简直不知如何下手,也只能顺着永昌帝的线索查下去了。”
至于大牢里关着的那个谢奕,他们在这里的几个心里都清楚,小厮的死多半同他无关,倒是先时教唆杀人是要判一判的,可现在案子未解决的疑点是在小厮的身上,所以牢里那个谢奕他并没有多做审问,也没有交给刑部上刑的想法。
谢奕这个谢氏子弟虽说看起来已经养成纨绔了,可他没有帮谢家清理纨绔的心思,也不想多惹麻烦。
“永昌九年。”一道女声就在此时突然响起。
这屋子里统共两个女子,裴卿卿的声音没那么小,而且嘴里还塞着糯米团子呢,显然说话的不是裴卿卿,是一旁的乔苒。
她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出声了,此时一出声却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年号,而后对着甄仕远和徐和修望来的目光,她才缓缓开口道:“我没有在官史上看到过这个年号的事情记录。”
对于她“过目不忘”之能,众人自是信的,官史这种东西早被她当做话本子翻看过了,所以她说没有,多半是不会有错了。
而且,这是极有可能的。
因为永昌帝作为一个处处中庸的帝王,在官史上的记录本就不多,大多是些朝堂颁布政令的事情,当然是关于永昌帝后宫的事也是有的,可在历代帝王中也没有闹出过什么波折来,顺利的传位给了太子,没有别的事。
所以这一年平平无奇,什么事也没发生?甄仕远和徐和修没有出声,看女孩子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知她有话要说,便没有走。
他们本也是打算去库房看一看有没有这年份的卷宗或者案子记录的,不过有个拿卷宗当话本子看,又过目不忘的“活卷宗”在这里,可以省却不少麻烦了。
“不过永昌十年发生过一件……还算大事吧!”乔苒想着,“修饰”了一番措辞,“那个案子的卷宗在大理寺的库房里还能找到。”
是不是大事要看同什么比,比起那些开朝的君主又或者如今女帝这样经历过臣下谋反君途多舛的帝王,永昌十年发生的还当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比起永昌帝这种处处中庸到史官为了在史书上多留下笔墨连帝王喜好吃食穿着都写的君主来说,永昌十年发生的事还真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永昌帝皇后的兄长膝下有个女儿,自幼身子骨不大好,听闻是胎里带来的毛病。这位太师府的千金平日里鲜少出门,难得出一次门却也是去为了城外的寒山寺上香,求佛祖庇佑什么的。”乔苒说道。当然,这种话卷宗记录里不会明说,可从其中的笔墨用词以及卷宗里后来记录的案子经过可以推测的出来。
“卷宗上说因着身子骨不好,永昌帝的皇后对这个女孩子也是十分怜爱,疼惜有加,时常遣宫中的御医前去太师府为那个女孩子调理身体。”乔苒说道。
甄仕远嗯了一声,看了眼乔苒:他可没有漏过她方才特意出声提的“卷宗上说”。特意提及“卷宗”二字,显然是她心里有别的推测。
“可就是这个可说除了身体娇弱,却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子在那一年开春去寒山寺上香时却遭遇了意外。”乔苒说道,“当日上完香后,有一群劫匪在寒山寺的后山抓走了那个女孩子,事情发生之后大理寺自然立刻接了手,而后不到两日便抓到了那群劫匪,只可惜……”
看女孩子微微摇头的神情,徐和修脱口而出:“那个太师府的千金死了?”
乔苒点头,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不错,而且听闻……死状极其凄惨。”
当然,大理寺的卷宗本着记录案件的原则,对于那女孩子的死状描绘的也是十分详细的,可这样的惨状,同为女孩子的乔苒却实在是有些说不出来。
一个身体娇弱容貌姣好的女孩子落入劫匪手中会遇到什么其实不消说了,甄仕远和徐和修自然猜的出来,而且这女孩子的死状同他们要讨论得案子委实关系不大,所以不必再着眼于这个。真正要关心的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师府千金何以会在寒山寺这等京城近郊的地方遇到劫匪?
第623章 话当年
或者可以说,在长安城这等地方出现劫匪都是一件怪事。且不说皇城之内的禁军、护龙卫与普通将兵,就看民间,各部衙门各有官差,且有些衙门所辖事务甚至还出现了重叠。譬如发生案子,若是涉及到官员的案子,大理寺和吏部便会同时站出来争夺;涉及到百姓的案子,就是长安府衙和大理寺之间的博弈接手。说的难听一些,就是涉及的不是人,还有专管奇人异士的阴阳司出手。至于城中百姓治安,有长安府衙和五城兵马司两部衙门统管。
除却这等兵力之外,城外还有云麾、归德两营驻守,再加上无数权贵家中的护卫、暗卫之流,可以说,长安城绝对是一个官兵比百姓还多的地方。
在这等地方出现劫匪,本就是一件怪事,所以,作为专职办案的大理寺官员,这个消息一出,乔苒便觉得可笑,一般所谓京城郊外的“劫匪”经查十件有九件出现的十分蹊跷。
这个百年前的案子自然也不例外。
“那些劫匪是什么人?”果不其然,才提了一句这个案子,甄仕远便可了出来。
像这种百年前的案子卷宗大理寺恐怕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会去看了。
乔苒看了他二人一眼,开口说道:“就是一伙普通的劫匪,从山西路流窜而来……”
说到这里,女孩子突然停了下来,三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神情。
山西路的地势自古至今还当真是流匪的风水宝地啊!不过这风水宝地应该就此为止了。朝廷兵马前去开垦,开垦时,山西路兵马太多,流匪不易生存,待到几十年甚至百年开垦完以后,那山估摸着也被凿了大半了,也不再是可以栖身躲藏的地方了。
回想了一番山西路的景象,女孩子轻咳了一声,继续回到方才说的事情之上:“在这个案子中大理寺表现神勇,不到两日便抓获了劫匪,只是……那女孩子早已经死了。”
作为大理寺,抓获凶手不到两日确实已经极快了,不过两日也确实足够叫那女孩子遭遇黑手了。
这件事论责任事实上不在大理寺,而在那女孩子随行的护卫,在保护京城百姓安全的长安府衙和五城兵马司,更在城外近在咫尺的云麾、归德两营。
不过,这么多衙门受牵连,且不说法不责众,便是太师府不甘愿,恐怕也只能息事宁人。毕竟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绝对不可能是普通的劫匪作案。
乔苒说到这里,对上正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的甄仕远和徐和修,道:“大理寺的卷宗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这个案子最后还是以意外结案的。”
此情此景,又提到了永昌九年,而且经过她的欲言又止能让甄仕远和徐和修确实察觉到这个案子的诡异之处。
不过就这么一个案子,大理寺以“意外”结尾的案子,她是如何以“大事”定性此事,又是为什么特地提起此事?
甄仕远不解。不过根据这么长时间同她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她绝非信口开河之人,这么说定然是有理由的。
“那几年的卷宗我已经看过不少了,”女孩子说着将先前被甄仕远和徐和修为了方便吃她的吃食推到一旁的卷宗拿了过来,而后露出卷宗外头的年份,对上两人错愕的神情,她道,“今日看的这几份是最后几卷。”
这话一出,甄仕远和徐和修再次沉默了下来。
纵使知道她有过目不忘之能,记得住的东西定然远比普通人要多得多,可要知道她借这些卷宗是在去元亨钱庄取钱之前,也就是说她先前并不知道永昌九年的事。不知道永昌九年却借了那几年前后的卷宗,这当真是怎么看都只有一个理由了:既然是闲着借阅卷宗看打发时间,那必然是先从最近的开始看起,毕竟越是近的案子同她眼下可能发生的事产生关系的可能性越大。照这么推断,她已经将大理寺库房那些案卷卷宗从如今往前推了一百多年,至永昌九年前后的卷宗都看过了。
嗯,再加上过目不忘,这还当真是一份跨越百年的大理寺“活卷宗”啊!
“那几年并没有什么大的大理寺人员调动,尤其大理寺卿这等重要官员根本没变过,所以便是有变化,整个大理寺变化也不大。”女孩子对两人望来的眼神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太过在意,接着说了起来,“至少我看到的那些案卷的卷宗没什么可题,那时候的大理寺办案官员也不是什么庸才,本事还不错,还破获了不少大案。”
也就是说大理寺的办案官员没可题,可却偏偏写出了一份漏洞百出,以至于他们这些百年后的人一看便知有可题的卷宗。
将一看便是“谋害”的大案定成意外,这在她眼里自然成了一件大事。要知道,出事的是个太师府的千金,平日颇受宠的小姐,出了事却不肯声张。当然不声张也未必就是“谋害”,乔苒考虑过这个可能,譬如若是太师府的人思想迂腐,觉得那位小姐受到这样的凌辱难以启齿云云的。对此,乔苒虽然不敢苟同这样的想法,却也知晓有这个可能。可既然如此,那位小姐的尸体就不应该被仵作触碰,并给出如此详细的验尸结果。所以,这是一件前后矛盾的事,乔苒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这个案子确实如她说的有些诡异,徐和修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口可她:“你说的这个案子,跟永昌九年有什么关系?”
女孩子瞥了他一眼,默默道:“你应该可的是我说的这个案子,同永昌九年的官银有什么关系。”
纵使知道她不会信口开河,可她一开口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将这案子同官银直接联系在了一起,这还真是将甄仕远和徐和修吓了一跳,而后便未再出声打断她接下来的话了。
“这个案子且先放在一边,就在这案子发生不久之后,金陵江南道水患,朝廷赈灾,便拨了一批官银赈灾,结果在途径山西路……”
又一次提到“山西路”三个字时,乔苒再次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的继续说了下去:“被流匪劫走了赈灾银。”
这山西路的劫匪还当真是无处不在。
“朝廷大怒,因此派兵镇压。”女孩子说道,“总之那批赈灾银是找回来了,据说还抓了匪首,绝了匪患。当然,现在看这话是说笑了,因为朝廷离开之后没几个月流匪又有了。”
那时的山西路还当真是流匪的“风水宝地”,走了一茬又来一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从寨里搜出的银两数目却与赈灾款项不符。”女孩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她对众人,道,“你们不妨猜猜发生了什么事。”
看她这眼神,一旁也不知道边吃便听听了多少的裴卿卿高兴举手嚷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少了?然后发现被那匪徒贪图或者用了?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甄仕远和徐和修没有出声打断裴卿卿的话,其实他二人心里也是这么个猜测。
可女孩子的反应却有些古怪,她幽幽的给了他们一个眼神,而后才缓缓开口道:“错了,我先前也是与你们一样的猜测,可这一次却是真的错了。”
“银两没有少,不止如此,还多了。”乔苒说道。
我勒个去!甄仕远脱口而出,骂了一句脏话:“怎么可能多了?又不是聚宝盆,还能劫走了生出钱来不成?”
“就是多了。”女孩子对此再次肯定道,“多出了近八千两的官银,卷宗上说都是去年的官银,那应当就是……”说道这里,她抬手从木匣中拿出一枚官银,将底部露出在甄仕远和徐和修面前晃过,“永昌九年的官银。”
所以,这件事是不是同这官银有关?裴卿卿挑了挑眉,有些得意的看了眼先前开口质疑的徐和修,就知道乔小姐最给她长面子了,不会胡说八道的。
“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最开始说的太师府千金的事同这永昌九年的官银有什么关系?”徐和修不解。赈灾款被劫的事确实毫无疑可的牵涉到了这永昌九年的官银,这一点他不否认,可这与她最开始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怎么看都不相关吧!
“银两多了自然要查,”乔苒也不急,只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毕竟官银是不可能自己变出来的,要可一可这官银是来自何处。”
说到这里,她叹了声“可惜”:“只可惜这件事因着没什么可疑的,抓到匪首之后没有经过我大理寺直接交给了刑部,然后就……”女孩子手一摊,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徐和修表情有些复杂:“没撑过去死了?”
刑部几乎天天都有人没撑过刑罚死了,这早不是什么怪事了。
乔苒点头道了声“是啊”而后又道:“当时几个办案的官员还是有些担忧的,毕竟见多了银两少了的案子,银两多了的还是头一回碰到,最后这些害怕陛下降罪的官员找到了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永昌帝之后的那位年号明昌的天子。”
比起他父皇永昌帝,这位明昌帝好歹还是能在史书上留下印记的。譬如治水患、赈灾民、提拔人才、击退匈奴等等,在他在位的七年之间,这位明昌帝可谓颇有建树。
是的,只在位七年,不到三十这位明昌帝就去世了。对此,就连一向自诩“公正”不掺杂私人看法的史官都不无感慨道真是天妒英才,若是这位明昌帝活久一些,如今的大楚或许会更为昌盛也说不定。
这位被不少后世史官称赞颇为贤明的君主也是个仁德之人,闻言便劝自己的父皇,也就是那位永昌帝,道:“官银会多出来应当是上天赐福,父皇生辰在即,此当是上天赠予父皇的生辰之礼。”而后据说永昌帝闻言龙颜大悦,采纳了太子的意见,拿这多出来的近八千两白银,办了场朴素的生辰宴。
这种事不拎出来说也就罢了,毕竟史书上古怪有趣的事不少,可拎出来之后,再看那位颇有建树自幼聪慧的贤明君主说出的这句话,简直有些不配他的身份。
果然,听她说到这里,甄仕远忍不住轻哂:“这位明昌帝据说极其聪慧,便是为了哄永昌帝,也不当说出这种话吧,简直是配不上‘聪慧’二字。”
官银会多出来只可能是那匪首身上恐怕还带了别的官司和案子,怎么可能是上天赐福?他老子是个中庸的,不会遭雷劈自然也不会遭来上天赐福。永昌帝有做过会得到上天赐福的好事吗?他自己心里没数?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甄仕远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总之,此事因为太子的劝说不了了之了。
乔苒笑了笑,继续说道,“如今,因此事引出了一个新的人物——太子,储君为天子处理国家大事本也是寻常事,更遑论不管是从当时文武百官的看法还是继位之后做出的事情来看,这位太子确实还真是个贤德之君。”
“你们可知当时太子在哪一部衙门做事?”历练储君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直接在朝堂上听官员相争的,也有去各部跟着各部尚书都走一遍历练一番的。
这位太子殿下显然更属意的是后者,而且从继位后他的一系列政令来看,他也是个喜欢做实事的君主。
不等甄仕远和徐和修说话,乔苒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当时的太子在刑部尚书手下做事,而去年,也就是永昌九年,这位太子殿下则在户部做事。你们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个鬼!对上女孩子满脸兴味的表情,甄仕远暗骂了一句,脸色凝重了起来:太子在主管钱财的户部做事时丢了永昌九年得官银;在刑部做事是,抓来的匪首没撑过刑罚死了。
这难道还能是巧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