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坐下之后,冉闻抬手拎起石桌上的茶壶为他斟了杯茶,而后推到了他面前。甄仕远道了声谢之后看向眼前的裴相爷。
裴相爷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待冉闻斟完茶之后,才开口道:“甄仕远,我有话要问你。”
还好不是拉拢,只是有话要问,甄仕远松了口气,忙道:“相爷请说。”
裴相爷嗯了一声,看向冉闻,道:“把今早朝殿外的事说一下吧!”
冉闻点了点头,道:“今日朝会之前,房相爷的人在朝殿外……”
事情的经过冉闻大抵说了一遍之后,不无意外的看到了甄仕远微变的脸色。甄仕远不是蠢人,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所以,房相那里怎会提前收到了消息?”裴相爷道,“是你那里走漏的吗?”
这话一出,甄仕远便苦笑了起来:“白郅钧自首的事情并没有瞒着人,房相那里的人能猜到并不奇怪。”说到这里,他突地一顿,脑中莫名的冒出了一个女孩子的模样,如果是那样的孩子,或许能猜到也说不准。
不过女孩子几乎整晚都与他呆在一起,更重要的是之后推翻白郅钧自首关键的就是她。若她是房相的人,一定是被派去房相身边的细作了,不然怎会让房相这样出丑?
“不是猜到的那就是被我等走露的风声,”他说着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过这个事情先前我也未让大家保密,因为白郅钧是自首的,人都是惜命的,所以一般而言自首的犯人多半就是真正的凶手。”
不过白郅钧这一次情形有些复杂,是个例外。
“虽说因为后来的事情有了转折,”冉闻看了眼裴相爷,肃容道,“但你我皆知,若是没有转折,整个朝堂怕是会引来数不尽的麻烦!”
武将内斗这种事可不是小事,有人在这个时候想要借用一桩案子挑起这样的纷争,裴相爷自然会想要见一见甄仕远,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甄仕远倒是没有隐瞒,将事情仔仔细细的重复了一遍,也没有揽功,而后又道:“整件事,乔大人推测的几近十成,除了在岑夫人是否有病这一件事上因为岑夫人的死已经没有确切答案了之外,其余都已得到了证实。”
听到这里,冉闻笑了,他看向裴相爷,道:“相爷,可相信我所说的了?那个孩子真真能得了女狄公的名号了。”
狄公是大楚先时一位擅长断案的神人,在民间颇有声名。
裴相捧着茶碗抿了一口,而后放下茶碗,笑道:“难怪你在我这里讨了那几枚铜板要给她!”
“一事不烦二主,”冉闻笑道,“况且专门的事找专门的人来做不是再好不过?”
这两人说的跟打哑谜一般,甄仕远微微蹙眉,不过却没有打断他二人的话,只心里记下了回头一定要问问她什么铜板的事。
这哑谜也不过提了几句而已,二人便又重回正题了。
“如果此事是房相所为我倒是不大在意,”裴相拿起茶碗又抿了一口,眯了眯眼,神情惬意,“他的话说穿了不外乎是同我争个高下罢了。”
陛下设左右两相本就是为了相护制掣,这争斗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也只有这样的争斗才能真正辩出个对错来,而不是蛊惑君心。
“如果不是他所为,那就很是可怕了。”裴相爷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冷色,“这等时候做出这等事,此人所谋必不是眼前这一点权势的问题了。”
甄仕远忍不住挺直了脊背,自是也从裴相短短几句话中感到了几分凝重。
“这种事总是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裴相爷放下茶碗,看向甄仕远,道,“所以,你要留心了。”
这也是他请甄仕远来的目的之一,既是为了弄清楚白郅钧一案的前因后果,还有提醒甄仕远。
事情早做准备总是好的。莫看他们现在位极人臣,可一旦大厦将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除却世族这等改朝换代不倒的政客之外,还有多少旧日的朝臣能有什么好下场?说是贪权也好,说是惜命也罢,小心总是无错的。
甄仕远点了点头:为什么会特意提醒他,说到底还是这个案子最开始是从大理寺里传出的消息,追本溯源,从大理寺入手开始留心自然是再对不过的事情了。
最重要的目的说完了,自然也能说几句闲话了,毕竟若是请一个三品大员特意跑上一趟只为了几句耳提面命的话,那么双方脸上怕是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那个孩子呢?”裴相爷笑问,“在大理寺里看搜集来的菜谱?”
这位大理寺的女官乔大人闲下来就喜欢看菜谱的事情显然已经传到裴相爷的耳中了。
甄仕远笑着摇了摇头,道:“没呢!何太平忙着调人修路,我手下正巧她闲着,便替何太平走一趟去忙些小事了。”
府衙的那些乡亲街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裴相爷听的一怔,而后笑了:“也好,才看过那样迷雾重重的杀子案,接触接触这些小事,也能叫她放松一番。”
……
看着抱住眼前两只大白鹅高兴不已的村民,乔苒撸起袖子,翻了翻眼皮,问身边同样走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村长,道:“还有吗?”
这山源村的案子是让她的脑子休息了,可身体却累坏了。
找完牛找水缸,找完水缸开始拉架,拉完架,拉完架又开始找鹅,从跟着村长进村开始她到现在都不曾歇息过。
“没有了没有了。”这年近半百的村长倒是与她的脚力差不多,此时也累的不行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拿袖子擦汗,道,“没了没了,多谢大人啊!”
“不客气。”乔苒瞟了眼怀里的卷宗,才暗道了一声“总算交差了”之后,便听一阵嘈杂声从不远处传来,一抬头便几个村里的汉子揪着一个女孩子的衣裳正往这边驱赶着。
女孩子,真是一脸委屈的裴卿卿,她手里拎着两尾鱼。
第448章 似是而非
几个大人揪着一个孩子不放,乔苒还未说话,倒是村长坐不住了,当即就起身走了过去,揪住为首的那个汉子便是一顿喝骂:“便是小童馋了偷两尾鱼吃也不是什么大事,作甚抓着她不放?”
被喝骂了的汉子一怔,本能的开口辩解道:“不是,不是两尾……”
裴卿卿也扁着嘴巴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不曾偷,这是买的……”
一时间,孩子的哭声,汉子七嘴八舌的辩解声吵得人头昏脑涨!村长听的直翻白眼,定了定神之后,大声喝住了他们,而后大声道:“怎的回事?你们一个一个慢慢说,小童先说!”
“不必了,我听清楚了。”正坐在一旁石磨上喝水的女孩子放下手里的茶碗站了起来,说道,“我家这个孩子说买了两尾鱼,可那几位说鱼不见了,我想几位要说的也不是这一两尾鱼的事情,怕是所有鱼都不见了。”
七嘴八舌也未说清楚的几个汉子听的连连点头,其中一位更是激动道:“便如这位大人所说,山泉里的鱼不见了。”
“鱼怎会不见了?”村长听的满脸不解,甚至还有些狐疑的看了那几个汉子一眼,一副“你们别骗人”的模样。
这怀疑的眼神让那几个汉子急的直跳脚,忙张了张嘴,木讷的说道:“就是鱼不见了。”
山源村东头有一座道观,当然,说是道观也寒碜的过分了,那大小比起不少村民家的宅子都要小,小到只容一人居住。早先住在道观里的是疯道人和他的师父,那老道士死后便只余那个时而疯疯癫癫时而清醒的道人了。
这道人道家的本事倒是没有,鱼却是养的不错,将鱼养在道观旁的山泉里,味道肥美,一向惹得长安会吃的食客趋之若鹜。偶尔这不忌荤腥的道人还自己捉了吃,所以除了那个道人的名号,这村里的人也没人将他当成道人的,全当个养鱼的。
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养鱼与种地也没什么差别,久而久之,山源村也早习惯了这道观的存在。
听村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之后,乔苒便笑了,她道:“如此说来,就是那一整个山泉里的鱼都不见了?她这么大的孩子,”她说着指向裴卿卿,道,“能把鱼藏哪里去?”
这自是有道理的,村长闻言立时朝那几个村里汉子瞪了过去,喝道:“乔大人说的不错,这半大的孩子能把鱼藏了不成?鱼不见了,就去问疯道人去,这鱼的事情不问他问谁?”
其中一个汉子闻言立时解释了起来:“疯道人也不见了,”顿了顿,他忍不住再次瞥了眼乔苒身边一脸委屈的裴卿卿,道,“先时我等在那里修祖祠,疯道人就在田垄上歇息,而后她便来了,”汉子说着指了指裴卿卿,健壮的跟头牛似的汉子此时脸上也满是委屈之色,“疯道人便同她一起往山泉那里去了。这期间,我等几个一直在外头刨木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再进去过。”
待到了申时,先前同疯道人约好的时辰去拿鱼,他们一行人就去了道观那里,而后便看到了一条鱼都不剩的山泉,以及空无一人的道观。
于是这群汉子便急急跑了过来,路上正遇见裴卿卿执着犁地的钉耙飞到村里头的高树上又飞下来引得小童们惊呼连连,将兜里的糖丸全掏出来双手奉上。这副飞上飞下无比神勇的模样加上骗小童糖丸的“恶劣人品”,当即让几个汉子忘却了这也是个孩子,揪着她就往这里驱赶而来了。
而后就被村长叫住训斥了一顿。
“我自己买的。”裴卿卿扁了扁嘴巴,哇的哭的更响了,在村长将兜里仅剩的一点糖丸都掏出来之后,裴卿卿才“可怜兮兮”的止住了哭声。
瞧她那副机灵鬼的样子!乔苒将裴卿卿拉到身边,而后正色看向一众村民,道:“鱼应当不是偷走的,不过我也觉得奇怪鱼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她说着顿了一顿,笑看向众人:“如此,我们不如过去看一看,兴许能找回也说不定。”
当然,找不到鱼,找回疯道人也是好的。毕竟,人真要是不见了,事情还是要落到她的头上来的。
山源村在长安周边几个村庄里也算是富庶的,这从村里修的大道也能看的出来。乔苒自忖自己不是百事通,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都了解的一清二楚,不过在大楚,修一条路所需的花费应该不菲。
这一点,看何太平为了修路的事情咬着淮王府、汾王府不放就知道了。至于为什么不咬着自己主动出面的白郅钧,一来白郅钧如今身陷囹圄,还关在大理寺大牢里,二来虽说白郅钧如今是陛下面前最看重的武将之一,俸禄也算丰厚,比起大多数百姓来说更是属于富庶之人了,可那点身家,何太平却连提一句让他出钱的意思都没有,可见白郅钧这个身家的在何太平看来都没到能出钱修路的资格。也只有淮王府、汾王府这等世代袭爵的宗室中人,借着祖上传下来的钱财才入得了何太平的眼。
当然长安大街修的路同山源村这村庄里的路自是不能比的,不管是人力物力还是要求都要远远高出山源村了。
不过这却也不妨碍乔苒忖度这一笔修路的钱大概要花费多少。
“这路修多久了?”去的路上,乔苒忍不住问身边的村长。
“十多年了。”村长说着忍不住感慨,“当年要不是老道人出这个钱,我山源村也不能将这路修起来。”
村里的村民们吃穿是不愁的,偶尔还能买些漂亮衣裳,送孩子读个私塾什么的,可修路这笔“巨资”真让村民们出钱,怕是要掏掉家里一半的家底。这哪个村里头不是泥地?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对这种不是必须的物件显然没有出钱的想法,甚至老道人出钱修路时,大半的村民还是茫然的。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石板路修起来之后,雨雪天的,村民们还有小童们在村里玩耍也不会再那么容易一打滑就跌一跤了。
老道人为村里做了好事,所以,村民们素日里也时常照看着疯道人。这一次,人好端端的不见了,自然便急急找过来了,却闹出了揪出个孩子的笑话。
乔苒跟着附和了两声:“如此,这两位真是个好人。”
“人是不错,只可怜疯道人时常会发疯,”村长感慨着说道,“清醒的时候还好,一发疯人就乱跑,嘴里也不知道念叨个什么东西……”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家把他叫作疯道人。
一个会乱跑,还时不时会发疯的人不见了,村民自然急着找人了。至此,这山源村的这些汉子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连裴卿卿这样的孩子都抓也不奇怪了。
前方的田垄上刨好的木头就零乱的放在路边,那几个村里的汉子忙道:“我们先前就是在这里刨的木头,”说完这一句,又指向前方那条小道,说道,“去道观只这一条路。”
这话一出,裴卿卿又扁了扁嘴:她就买个鱼而已,买完就走了,谁知道那个疯道人带着他的鱼跑哪里去了。
以往同张解一起来买鱼从没出个什么岔子,更没遇上这道人发疯的时候,这一次她自己来就出事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裴卿卿委屈不已。
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裴卿卿抓住了身边女孩子的衣角:怕什么,她又没做什么坏事,有乔小姐在呢,总不会把她弄进大牢里去。
小道并不长,不过走了百十步的距离,眼前便豁然开朗。小道的尽头便是一条山泉,这山泉很小,自山石上流淌下的泉水也很狭窄。乔苒比了比宽度,大概不过她张开双臂一个怀抱的距离。山泉依山而立,周围树木葱葱,乔苒四顾了一番,也未看到有去往山上的山路。
这是一连串的山脉。虽然这个时空与她所处的那个时空有不少相似之处,但似是而非之处更多,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地貌,有些相似,有些却不同。闲着无事时,她也思考过这种奇怪的似是而非,如果不同时空同一个人都能扬名于世的话,或许可以将此归结于“是金子总会发光”这种话,譬如诗仙李白,在这个时空中也有这么个人。可地貌的似是而非就让她觉得更有趣了,同样的长安城,同样的骊山,却不同的这一片山脉。
这一片山脉她从《长安地物志》中读到有个风雅至极又仙气渺渺的名字,叫论道山。昔年杨公,哦,对了,这个名叫杨筠松精通堪舆之术的阴阳司术士在她那个时空也有个同名同姓甚至同样精通堪舆之术的人,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总之杨公赞叹过这论道山是极佳的风水宝地,所以陛下特此不准许百姓权贵胡乱上山破了这论道山的风水。毕竟皇陵也被迁至论道山中了,就连顶级的豪门权贵,也只得在陛下特许的那一块宝地上以权钱谋得一亩三分的好地来做祖坟庇佑后世。
所以,这山泉大概是论道山上某一处留下的山泉水,山泉中做了个小小的水车引流,将山泉里的水缓慢的引致一旁的农田里。
各取所需,倒也是不错。乔苒的视线从山间落到了一旁的道观中,说是道观其实把它看成茅屋都成了。
确实如村长所言简陋的很,乔苒跟着村长走入道观中,见这道观中只正中供奉了一尊石像。
她驻足停了下来,看向这尊石像。
那头进里屋寻了一圈,连床底下都翻了一遍的村民也从里屋走了出来,急道:“没有啊,还是没见疯道人的人影。”
有人说着忍不住惊道:“莫不是去论道山上了吧!”
毕竟除了通往村口的那一条路之外,这里唯一可以走的怕是也只有陛下不准去往的论道山了。
“这随意上山轻了可是要下大狱的,重了要砍头的。”有村民忍不住嘀咕着,语气中多了几分担忧,“不知道若是发疯跑上去的,大人们能不能网开一面……”说到这里,那村民忽地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忙向乔苒望来。
“大人,这个发疯了的人跑到论道山上会被打板子吗?”
“是啊,他是个疯的,一个人也不能坏什么风水的,陛下能不能放过疯道人?”
……
你一言我一语的话让乔苒忍不住翘起了唇角,对着这些朴实的村民,只要可以,她一向都是有问必答的。
“放心,他若真是疯了自己跑上去的,只要不坏了风水什么的,就是下大牢也不过关几日便出来了,罪不至死的。”女孩子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方才看了一遍,就我目力所及的地方遍布青苔,根本没有脚印或者滑落的痕迹,我想他去论道山的可能性不大。”
村民一听立时傻眼了:这路上没见到人,论道山又不可能,这疯道人能带着他的鱼跑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