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云安和林不羡拜别二老,走到正厅门前,又听到林夫人的嘱咐:安儿啊,猪脚面线记得吃,去晦气的。
知道了,娘亲。
林不羡和云安默契地转了方向,朝着玄一所在的院落走去,玄一住的地方是林府最清幽的所在,要到达院子需要穿过一大片竹林,风景优美,环境安静,美中不足的是:只有一条路径进出,出入不是很方便,但用来招待玄一这种深居简出的道人,正合适。
竹林的尽头是一方篱笆院,院内是一栋完全用竹子搭建的竹楼,小院的风格也与林府整体的建筑风格全然不同,云安从未来过这儿,看到竹林后,也忍不住赞叹了几句。
二人停在篱笆外,林不羡本想让云安稍等片刻,自己进去通报一声,毕竟云安对外是男子身份,冒然进去有些不妥。
却不想从竹楼里走出一人来,正是云安身边贴身服侍的瑞儿,瑞儿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想来是给玄一道长送饭的。
瑞儿看到林不羡和云安后,表情很奇怪,她快步来到二人面前,行了一礼,说道:奴婢见过小姐,姑爷。
给玄一道长送饭?
是,夫人吩咐说:玄一道长是咱们府上的贵客,万不能怠慢了,是以道长的一日三餐都是由奴婢亲自负责的。
嗯,做的不错。
谢小姐,这是奴婢分内的事情。
道长在做什么,可有空?
瑞儿看了云安一眼,说道:回小姐的话,道长刚才吃到一半,突然让奴婢收拾了碗筷,说今日有客人要来,命奴婢泡了两杯茶。
林不羡和云安对视一眼,皆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云安更是如此,玄一的一切无不颠覆着云安多年来接受过的教育,难道玄学真正存在吗?
这儿又没有监控器,而且自己想拜访玄一,也是刚刚在路上突然决定的,只有自己和林不羡知道的事情,玄一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来的呢?
只有两杯么?林不羡问道。
是,玄一道长只让奴婢冲了两杯茶。
林不羡勾了勾嘴角,对云安说道:相公,你自己进去吧,莫要让玄一道长久等,或许这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好,那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等我回去再和你一起看账本,别什么事情都自己干了。
好。
林不羡带着瑞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云安进了篱笆院,快步上了阁楼,刚来到门前,就听到玄一的声音传来:进来吧,我等了你很久了。
云安准备叩门的手僵了片刻,收回来,苦笑了一声,说道:道长,我是云安,我进来了。
请。
云安推门而入,看到玄一道长侧面对着自己,她正坐在火炕上,面前放着一张炕桌,桌上摆着两盏茶,热气腾腾的,长口的水壶架在炕下的火盆上,壶口冒出氤氲的白烟。
数日不见,玄一道人的身上已没有了初见时的狼狈和虚弱,她身上穿的道袍,熨烫的一个褶皱也无,所有头发都藏在混元巾内,不露出一根。
云安留意到:玄一并没有用道家比较常见的打坐姿势,而是用了世俗中招待客人的跽坐式,但道袍的后下摆平铺开来,挡住了脚,给人一种非常正式的感觉。
云安脱了鞋子,跽坐到了玄一的对位,虽然姿势不如玄一那般规整,倒也有几分样子。
云安无畏地注视着玄一,既然对方知晓自己的真实性别,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
云安发现,玄一的目光愈发锐利了,利而不凶,亮而不精。
这种锐利并非故作之态,而是那种从内至外的自然流露,是一种放松状态下,没有压抑的释放。
云安暗自纳罕:难道玄一又精进了?
云施主,别来无恙?
不好,刚刚从公堂上回来,牵扯到了一桩人命官司里。
玄一盯着云安的眼睛,回道:世间众生,身陷囹圄而不知自,观其一生,或被刀兵火盗相侵,或官符口舌相侵,或凶病恶疾来缠,众生染着,至于丧亡,再入下一段囹圄,周而复始,浑浑噩噩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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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为你抵挡
玄一看着云安, 见云安陷入了沉思,也不打扰,又过了一会儿, 玄一在一个恰当好处的当口,问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可明白?
云安没有急着回答, 而是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 放下茶盏又沉默片刻, 才开口回道:道长说的可是与轮回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的刀兵火盗相侵,官符口舌相侵,凶病恶疾来缠,说的其实是人活于世, 或许要经历一些口舌是非,灾难官司。人吃五谷杂粮, 随着年龄增长,难免会生病, 这些事情上到天潢贵胄, 下至黎民百姓,就疾病这一项而言, 众生万物都不能避免,然后或寿终正寝,或重病而亡, 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一生,再开始下一段轮回。
玄一的话虽然玄妙, 但云安是一个标准的杂食类,不仅吃的杂,学的东西也挺杂的, 平时总是会利用索引了解一些稀奇古怪,或者偏门冷门的东西,知识储备量放在那儿,再结合玄一的身份,这些话其实也不难理解。
玄一抚掌赞叹:妙甚,妙甚,贫道果然没有看错人,云施主很有慧根。
云安只是摇头,不置可否。
玄一正色道:我说的这些话虽然只是道家最入门的功课,无甚高深之处,但对于一些人而言,终其一生也未必能领悟。云施主年纪轻轻,就能参透世间百态,人生无常的道理,不是慧根是什么?
有慧根也好,无慧根也罢。今日,晚辈来不是和道长讨论这个的,即便是有慧根我恐怕也没有遁入玄门的打算,还望道长体谅。晚辈还年轻,觉得这红尘世道还有诸多精彩的事情没来及体验一番,心中亦有难以放下的,牵挂之人。其实我就是一个俗人,喜财,贪嘴,有时候还有点坏心思。小聪明是有的,却没有道长说的那么好,恐怕会让道长失望了。
云施主,容贫道问上一句,世道众生千千万,你我因何相逢?今日,施主又为何坐在这里?
云安刚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今日是来向玄一道长请教问题的,不是来抬杠的。
道长,其实我今日过来,是我家娘子的意思,晚辈心有困惑,不能排解,便问了娘子应该去向谁讨教,娘子让我来您这里。
云施主但说无妨。
云安再度陷入了沉默,斟酌良久,才说道:昨日出了一场人命官司,虽然那个人不是我杀的,但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么说,听起来或许有些假仁假义的,但我的确心里挺难受。再有就是这段时间以来,晚辈的心中一直想着一件事情,一件我不应该插手,却非常想要达成的事情。但晚辈突然发现,面对这件事,晚辈不仅能力不足,而且时间也不多了。我想请问道长,晚辈应当如何?
玄一听完云安的话,从广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龟甲,推到云安面前,说道:如此,我便赠云施主一卦。
龟甲内有三枚铜板,云安按照玄一的要求摇了六次,形成了一个六爻卦象。
玄一看完之后对云安说:这件人命官司本不应该发生,但云施主本身就是一个变数,所以在你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另外,云施主请放心,从施主的卦象上看,这场官司虽然麻烦,最后一定能得到公正的裁定,自有贵人相助。至于云施主的心结一条人命陨落,但凡良心未泯之辈,都不会无动于衷,这是人之常情。事已至此,沉溺其中并无益处,不如积极补救,尽力弥补,将后续的影响降到最低才是关键。
我会妥善安置死者的家人的,只是,哎。
至于施主心中所想的那件事情,贫道认为,应随心而为,不到最后一刻,一些都还是未知,事在人为。若施主一味停留在心思层面而不去行动,一定会后悔的。人生不过匆匆几十载,不要给自己留下太多遗憾。
云安问的那件朦胧的事情,其实就是她是否应该干涉时空发展,改变林府的结局的事。云安觉得道家应该讲求道法自然,顺其自然,却不想玄一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玄一的话,多少推了云安一把,但她依旧担心自己能力不够,于是问道:我愿意去试一试,可是我觉得我没有能力做好这件事,而且时间也不多了,又该怎么办呢?
玄一笑而不语,端起云安的茶盏举到了火盆之上,另一只手提起茶壶,倾斜手腕往茶盏里倒水,眨眼间茶盏就满了,水溢了出来。
小心烫!云安提醒道。
玄一却只是笑笑,稍微倾斜了一个角度,热水就绕过了她的手指,玄一还在继续倒水,茶水倾泻而下,滴到火盆里,烧的通红的银炭遇到水,发出滋滋声响,冒出滚滚白烟。
云安看着茶盏,苦于寻不到出路的思绪,仿佛突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哗啦一声,玄一竟将手中的茶盏向前一丢,茶盏掉在地上,应声而碎,茶水蔓延开来。
云施主,可有感悟?
云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身体不自觉前倾,焦急地追问道:好像想到什么了,可是怎么都抓不住。
玄一问道:茶盏满了,还能再装进去水吗?
不能。
那若是继续注水,会如何?
会溢出来。
会不会烫手?
会。
烫到了手之后呢?
茶盏就会被丢掉,碎了。
玄一问一句,云安便喃喃答一句,云安的目光有些空,看着地上茶盏的碎片,玄一却笑了。
良久,玄一又问道:云施主,问的是什么事呢?
云安脑海中的一潭死水突然翻涌起来,犹如惊涛骇浪,再难平静。
她懂了!
云安虽然问的是自己内心的困惑,但实际上,她困惑的根源确实林府的事情,那么
如果做个比喻,林府是刚才的茶盏,当今的掌权人就是端着茶盏的人,水就是财富的话
如今,林府的这个量器,已经濒临满载,甚至早就溢出来了,炙手可热的财富正从林府这个量器之内疯狂地溢出,滴到通红的火盆里,激起声响和白烟。
那么火盆是什么呢?
火盆
火盆大概就是眼红林府财富的那些人吧?林不羡曾说过,林府每年要拿出一部分银子来上下打点,那些人见识过林府的财富,已经激起了他们最真实的贪婪,弄的整个屋子都乌烟瘴气的。
可这并不是林府这个茶盏被摔坏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茶盏内装不下,溢出来的滚烫开水,烫到了端着茶盏之人的手!
所以,茶盏被毫不留情地摔碎了,虽然茶盏碎了以后,茶盏的主人也喝不到茶了,可是却不烫手了!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林府的量器已经承载不了这么多的财富,早晚有一天会烫到皇帝的手,被砸个稀巴烂。
可应该怎么办呢?停止注水吗?这或许是个办法,可是要如何做呢?要如何做呢,而且茶盏的作用就是泡茶,若是停止注水,茶盏不能泡茶,就失去了茶盏的作用,那要这个茶盏还有什么用呢?不如换个新茶盏!
林府存在的价值就是让皇帝能喝到称心如意的热茶,茶的味道要好,成色要亮,温度还要正好,不能烫也不能凉,更不能溢出来烫到主人。
怎么办呢?这要怎么办呢?
云安想的两个太阳穴都在发痛,可是却怎么都想不到答案。
她将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玄一,虚心请教道:道长,茶盏要如何才能保存?
玄一的眼光中尽是赞许,云安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慧根是什么呢?
玄一随手拿起自己的茶盏盖子,盖到了茶盏上。
云安的眼前一亮,是啊,别人给你倒茶,但你若是把盖子盖上,就不会再给茶盏加水了。
可转念一想,套到林府上又不是太行,林府的产业链已经成型,每天纵然什么都不干,钱财也和流水一样进账,这就像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停止注水的茶壶,悬在林府的这个茶盏上,不停地注水。
就算盖上盖子,水还是会来,还是会烫到拿茶盏的人。
道长,若是茶壶悬在茶盏之上,水源源源不绝,时时不断,又该如何?
玄一思索片刻,回道:换一大容器,或是说着玄一打开了茶盏的盖子,反过来倾斜了一个角度贴在茶盏口,做成了一个半边的阻挡,正好能挡住端茶盏的那只手,让热水烫不到人。
引流?!云安惊呼道。
玄一想了想,说道:云施主如此形容,倒是贴切。
云安整理了一下思绪,脸上终于露出笑颜。
这一趟不虚此行!
她懂了,以林府目前的情况和格局,换一个大的容器恐怕暂时行不通,但是如果引流呢?用茶盏的盖子作为挡板,水浇在上面的时候都流向了别处,虽然也会溢出茶盏,却烫不到端着茶盏的人了!
也就是说林府一直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半步,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是时候应该出来一个人,作为茶盏盖子般存在,帮林府将财富挡一挡,引流到别的地方,虽然这会减少林府的收入,但却能短暂地转移矛盾,让热水烫不到皇帝的手,趁着这个时间再积极寻找更大的容器替换茶盏,才能真正保住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