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时,目色掠过四位召国侍卫,歉意道,“诸位节哀!盛奕无意冒犯!”又继续向蔚璃言说,“老召王被人行刺,陨殁于野。我们还听说那位风肆公子领大军在外,劫持了凌霄君,又围困了璃公主,我家公子忧心璃人驻处境,故而命我等舍下万端,先来营救璃公主。”他一面说,一面顾看四野,忧心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方才那些军将若掉头再来,我等兵马寥寥,实难抵挡……”
“不会再来。”蔚璃答说,“诸位方才射伤的乃皇朝上将军之长子莫昂,他此样奔去只怕是性命不保!而主帅伤亡,军心溃散,他们或是畏莫家军法严苛就地散去,或是扶莫昂之灵回去帝都复命,断然不会再杀回来了。”
“既然如此,何不就地休整!我等也好叙叙别情!”夜玄慨然谏言,又吩咐几位家臣府兵,“去把我们来时置下的铜鼎搬来,再去捉几尾鲜鱼,本公子也要共璃公主沸鼎煮鱼一回!”
家臣府兵领命或往树林或往河滩上去了,盛奕却是替自家公子赧然笑道,“公子怎学得了程门先生?潜之先生与璃公主沸鼎煮鱼,议得乃千古兴亡,天下大势!公子诗文都不通,史书更是少读,又能陪璃公主议些甚么?”
“议清风!议明月!议酒香鱼鲜!”夜玄忿忿,“这些才是阿璃痴心醉意之所在!岂非胜过千古兴亡!是否!?”他又猛推蔚璃,朗声问说,却见她神思恍惚,目色凝滞,已远非昔日神采,不禁随之黯然,皱眉叹道,“阿璃瘦了……”
蔚璃连忙撑笑,又见府兵尽去,夜玄身边除去盛奕之外,还有一位布衣书生侍立身后。
那书生目色凛凛,看似在瞻顾四野,实则却是一直在窥视蔚璃。
蔚璃微有所觉,向夜玄直言问道,“不知公子何处得高门书生?可否引见?”
夜玄回头看看那布衣书生,恍然道,“我却忘了!这位是我新请的侍案先生!可也是位程门弟子呢!名唤廖痕。”
廖痕闻言忙上前与蔚璃大礼参见,“草民廖痕拜见越安君。”一揖到底,终掩去目色凛凛。
廖痕?程门弟子?蔚璃心下狐疑,莫不是营丘廖氏?受程门被逐之牵累,被抄家流放的廖氏一门?思疑着忽又想起,“公子先前有位歌姬名唤锦书的,我记得也是廖姓?”
廖痕忙替主上代答,“正是家妹。小妹何等殊荣,竟劳璃公主挂怀!”
夜玄也笑答,“锦儿会唱许多阿璃做得诗赋!对阿璃亦是仰慕之极!你知锦儿原本是自何处来?我若说了你定大吃一惊!”他本要言说廖锦书于澹台家为歌姬而后被逐一事,不想蔚璃却是向着廖痕浅回一礼,淡然答说,“营丘廖氏。蔚璃早闻廖老先生有舍身护师之情义,只是家门遭难,蔚璃亦深感遗憾。惟愿先生与锦书姑娘,都能得安身立命之所,余生顺遂。”
夜玄只知廖痕是程门弟子,并不知其中还有怎样渊源,听蔚璃这样说又对她的博闻广识深深敬服,只讨好说道,“阿璃既有此愿!我夜玄愿竭尽平生所能,照顾先生与锦儿!不使他们再受飘零之苦。”
“公子大德!”蔚璃浅淡言笑,一时间又惹起心绪万端,想到春时初遇程门潜之先生于淇水畔,共他煮鱼议事,所论虽不敢言是天下大势,可也是事关他西琅王室,她曾问说:夜兰较之夜玄,谁人更适王者之位!并以《政考》所载“仁治天下,惠民矣”而论之。
程潜之那时却答她:文非仁也!武亦非不仁!是为力推夜玄为王。可是至春末夏初,那场越都南郊兵乱之后,程门先生又至青濯府上当庭演说:西琅夜玄乃狂妄无忌之辈,留之必是大患!
怎样大患?蔚璃默然审视夜玄,又想当下境况,那夜兰早已飘零不知所踪,随玉恒遇险于召营也未可知!而他夜玄自南国而来,以箭弩之威救下自己性命,实为“武亦非不仁”也!难道面前这位嬉笑无忌的庶出公子会成为西琅封王,继而为天下之大患?
只短短一秋之间,经各样风云变幻、生死大难,蔚璃心境沉郁而多思,恍惚间既参不透过往,又看不清前路,只愁苦当下错综复杂之境况,要到几时才能见结局!
盛奕几次窥看蔚璃,也为这位女君落寞萧索之神色暗暗唏嘘,想到萌春时节淇水初逢,那是何等生动、何等张扬一女子!捧箫吟于柳岸花堤,那皎皎白衣,袅袅箫音,几曾让他以为是花仙降凡于野!她还曾喝令他采割荠菜以佐鱼汤鲜美!……昨日种种,今时忆来竟如隔世繁华,只倏忽间便寂灭在她那幽黯眸色里!定目再看——佳人宛如换了魂魄!
不时,有人将铜鼎置好,开始堆薪煮水,又有人捧来两尾鲜鱼,有人猎来两只飞禽,于是一面煮鱼汤,一面烤野味,渐渐便有缕缕香气萦绕水岸。
夜玄再见蔚璃,自是各样欣喜,雀跃之态在盛奕看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这位西琅国的骄横公子,此刻正屈着他那壮硕的身子忙左忙右,又给蔚璃递酒囊,又为她奉烤肉,又几次试尝鱼汤,不停嗔怪火势太温熟得太慢……可谓是百般殷勤!
蔚璃有万千忧患在身,惟是多思寡言,耳边所有寒暄问候她都一笑置之,恍若未闻。对夜玄晃在眼前的种种侍奉,更是视若无睹,递物则接之,取物则让之,不辞不推竟有几分木然。
“所以,你到底——还是嫁给了召国的那个风篁?”夜玄趁几名召国侍卫去林里拾柴之机,再一回确认问说。
蔚璃依旧木然颔首,盯着火堆又想到山洞里共子青的简陋婚礼,此生许他一约,不知可还有命践诺。
夜玄见这般心底更是五味杂陈,其中妒意尤胜,恨意又起——若非那凌霄君从中作梗,兴许赢得美人归的就是他夜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