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已至四月天,一连几日的微雨缠绵,愈发加重心头郁结。蔚璃困在越明宫里议了数天的选亲联姻章程,大有被人变卖还要为人讨价之窘迫,心下愈见悲凉。这日里又端坐殿上听越王训话,转目间瞄见庭院中微雨初晴,碧空如洗,不觉神游向外,想那淇水河畔该是怎样的绿荫映堤,草露熠熠,值此晴日若能泛舟江上又该是怎样的逍遥自在……
愈想愈神往之,及至殿上越王连唤了数声竟都未闻,还是座下程潜之高呼一声“长公主”才使她回神,一时赧然,随口应承,“一切但凭王兄做主。”
越王无奈苦笑,此是这些天来她讲得最多的一句话。越王深悔当初自作主张,可事已至此,退也无路,那南召北溟,西琅澹台四大世家又岂是好得罪的,不得不撑着将此选亲联姻之策贯彻到底。一时也顾不得蔚璃心意如何,径自又言,“本王是问,如今剑术,骑御,棋阵皆有主考官,独是这琴艺之上,一时还没有合适之人可聆听佳音选拔善者,璃儿可有举荐?”
蔚璃转目看向程潜之,满目茫然。
程潜之便知之前所议皆未入她耳,忙又补言道,“当下已议定剑术比试由青袖姑娘主持……”
“谁人能胜过青袖?”蔚璃问道,本意是疑惑此计之荒唐,可言一出口又觉出似有几分为参选之家忧心之意,遂又摇头笑叹,“罢了。青袖极好。”
程潜之看出她意趣索然,故意称颂青门道,“青门剑法自是独步武界,青袖姑娘更是天赋异禀,剑法卓绝,四境男儿鲜有能胜她者。故此回选亲不以胜负计。选亲之日,四家儿郎先试御车,分别自都城四门沿长街奔往越安宫,及至四方宫门再试棋艺,棋艺之后再往瑶光殿前比试剑法,最后才是明月轩上比试琴艺。此四节竞技,只御车一节便可见高下,纵然棋局对弈偶有补差,必也有先后之分。而后至青袖姑娘论剑一节,实则只须取其冠季两名即可,余者不必论矣。即时再以漏壶为计,此优胜二人若能在青袖剑下坚持一刻钟而不落台下即可入明月轩试演琴曲。而当下所缺,正是这评比琴艺之师。”
蔚璃听程潜之一气讲完,眸色微亮,倒显出几日来难得一见之神采,重又郑重看过程潜之,心下暗思:如此安排那谁人能入明月轩抚琴岂非全凭青袖一人之念?而入轩抚琴者最多不过两人尔,谁能最后胜出岂非又是全凭品琴之师决断……想到此不觉轻笑一声,回复越王道,“天下知名乐师或者栖身帝都,或者隐遁江湖,当下若以不入流之辈点评世族子弟只怕惹天下耻笑。我倒是可推荐一人,评议此回琴艺之较。”
越王见她难得这般积极应承,忙赔笑言道,“璃儿若有贤者,便依璃儿之荐。不知此乐师高姓大名,是居宫廷还是藏身乐坊?当不要路途太远才好。”
蔚璃笑笑,想平生也只敬服一位“乐师”罢了,那便是“皇朝储君——太子殿下。”
越王闻言惊愕,程潜之也略有诧异。
蔚璃又道,“敢问潜之先生,宫门棋局可是先生所设?四门同局,破局者胜?”
程潜之含笑回说,“潜之拙计,略进绵薄之力。”
蔚璃笑言,“如此甚好。参得破程门之棋,不输于青门剑法,再得凌霄君赞赏琴艺,此样人物方可共我蔚璃逍遥一世。”
越王见她展颜自是欣慰,可又为邀请这等“琴艺大家”不免头痛,“只是——那位凌霄君如何去请……他若有心又怎会……”
“我亲自去请。不劳王兄忧心。”蔚璃说时起身,又向程潜之深深一揖,“多谢先生为之操劳,先生美意,蔚璃铭记。”回身又向王座一礼,“王兄辛苦。璃儿告退。”言罢转身奔入繁盛春色。
还要再去试问一回吗?蔚璃回到自己宫中反复思量。这些天里也曾多次有事无故奔去澜庭,或懒在他身前各样缠磨,或佯装议政与他各种吵闹,她心思所挂无非是君意如何?偏他或讥或笑,或哄或让,就是不言半字许诺,由了她一去再去,一探再探。
再试问最后一回罢!无论他帝都内藏有怎样佳人知己,但凭这些年来彼此看顾之情谊,纵不能换得他一诺此生,请他来为自己择一良人,应不算为过罢……
君若无心我便休,君若有心……八成是无心的!
入夜时分,自越安宫殿宇之巅又起浮云一片,飞檐渡瓦,穿宅过院,直往澜庭而来。她身翩若燕,影飞似云,轻易避开前院金甲侍卫,径自来至后苑清风殿前。只见室内灯火煌煌,依稀闻得似有击鼓弹筝之声。
蔚璃心神微恍,未料如此深夜他向来只爱清静之人竟还在排演宴乐,一时脚下微滞,进退犹豫。不知是何人击鼓?何人弹筝?来越月余,并不知他还携有歌姬舞伶。
蔚璃心下稀奇,隐身荫影下细闻鼓动筝鸣,其节铿锵,其声宏亮,此乐当非东境之音,亦不似皇境南国之乐,她不知不觉间悄悄绕步至廊下,轻启窗格,仅凭一条缝隙向内观望。
依稀可见堂上舞影翻涌,杯盏交错,堂中一面大鼓,击鼓而歌者正是北溟那位少公子,或者说是少公主——昔桐。再转目主位上,那位太子殿下正半倚凭几,竖膝懒坐,左手支额,右指扣膝,轻和了鼓节,一派怡然陶醉之态。席案旁依旧有澹台羽麟陪坐在侧,也正痴目凝望,似乎为那堂上之舞早已醉得神魂颠倒。
蔚璃偷看堂上情形,心下不觉五味杂陈。却原来是各有所好,各适其欢。他自有他的一片歌舞升平,佳人燕燕;又哪有余力闲情顾及她的境况曲折,前路茫茫?想想这些年分别两地早已该是各自修行,各成一隅,谁人又顾得了谁人悲喜!
她竟还奢望此地有良师,此君为挚友,此君有一诺……真真痴心妄念!
从来月无长久圆,花无长久红,一期一灭,一岁一枯,她却偏要求甚么一世一心,恒久不变……当真可笑!
蔚璃苦笑一声,独自黯然。转身归去,正是残云闭月,一地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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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鼓乐暂歇,舞影散去,昔桐重又捧酒奉至凌霄君案前,巧笑嫣然,“殿下以为小臣所击之鼓乐如何?可比得过殿下宫中乐师?”
凌霄君接了他的酒,掷手一边,指他陪坐下首,轻笑言说,“我宫中乐师鲜有精通鼓乐之人。今日闻此铿锵之音倒是心胸豁然,精神为之一振,恰如苦雨初霁,春雷乍响。实实地有劳桐公子了。”
得此盛赞的昔桐喜得眉眼绽放,半伏朱案靠近凌霄君又道,“可否讨殿下赏赐?”
一旁羽麟看不下去,冷眼觑来,冷声哼道,“要何赏赐?不过是喧哗之音,已然吵得我头痛欲裂,你却还有脸讨赏?”
昔桐不服,亦哼回去,“鼓乃雅乐,王者之音!自然不是尔等庶民可以赏鉴消受!”此一言可真是惹恼了羽麟,这位从来都自视可与封王比肩的富家少主顿时怒目圆睁,“你且再说一回,谁人庶民?谁人赏不得雅乐?”
凌霄君不禁失笑,“尔非庶民,莫非公卿?桐公子又不曾问你讨赏,你何来小器?”
澹台羽麟未想玉恒还替旁人说话,愈发恼意无边,正待怎样,门外元鲤提剑走来,向上报说,“回殿下,方才越长公主来过,门外站了片时,又……又走了。”
“走了?走了是何意?”羽麟恼意又添一重,“阿璃为何过门而不入?她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又想方才室内鼓乐喧天,舞影漫窗,心下便有七分了然,回头看向默不作声的玉恒,“都是你做的好事!若是无心何不放她远走!何故哄着她还要惹她心灰意冷!”说完离席要去。
玉恒不恼不急,只淡漠问一声,“深更半夜,你又去哪里?”
“回去睡觉!”羽麟忿忿,头也不回,“吾又非公卿,闻不得君之雅乐!”
玉恒忍俊不禁,呵嘱一句,“你若去寻她切记谨言慎行,莫在此时坏了好事。”
羽麟恨得咬牙,这玉家人是生了火眼金睛还是会读心探魂,偏一思一行全都被他看破,当真可恼!只暗自嘀咕一声,“好事也是我的好事,与君无关!”便径自出门去,直奔长街。
深夜长街已分外冷清。自越王婚典之后,四方宾客陆续离去,城中渐渐少了歌舞弦乐、纵酒长啸之喧,余下的不过是平民百姓寻常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此间夜幕深沉,商铺闭店,高宅大院也只见寥寥几处灯火,蔚璃信步而行,一时竟不知去往何处。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响,不用回身也知是澹台羽麟追来,不免又是一声叹息,“羽麟!”她遥遥唤他,止了他脚步,“就到这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