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夜于夜玄而言,无论驿馆亦或地牢,此处亦或彼处,安居亦或囚禁,已并无差别。他心思郁郁,只要念及自己是中毒将死之人,便觉万念俱灰,意兴颓然。
琅国众使臣在盛奕带领下出了牢狱回到驿馆,未免再生是非,盛奕未敢将慕容苏用毒一事说与众人,只说夜玄多日来餐饭不济,故身虚发晕。而那一众府臣部将更是多日来餐饭不济早已饥荒难奈,又嫌恶狱中潮湿阴臭,故一回到驿馆就各自去煮肉的煮肉,沐浴的沐浴,谁人也无暇理会那位胡闹的公子意欲如何!盛奕急于为他求取解药,也懒怠与他多言,只是将他暂时安顿在后堂书房,嘱他栉浴更衣多进餐饭,便自行出去了。
夜玄困在斗室里,独自一人想着自西琅往东越来这一路所遇所识:本欲依太子长兄之计杀夜兰以退召国无理强攻之兵,未想被东越蔚璃一人一剑既坏了他所有筹谋;而自己与她相逢当面,数回交手竟有眼不识泰山,欺她落水,害她病危;为此故又为那真正的青门女子迫杀,亏得盛奕以断腕割掌之志才救下西琅众将;偏自己又遭那慕容苏暗算!甚么一盏香!甚么十二个时辰?竟要如此了却此生?!
夜玄思绪乱飘,又恨又恼,又笑又悲,便这样恹恹懒懒直挨到夜幕降临,直觉腹内饥荒已然难奈,这才击案扣几呼唤驿仆侍奉餐饭,又嗅得身上污衣霉气实不可忍,又传令温水备汤。于是乎一番沐浴又更新衣,简单用了餐饭,倒觉几分清爽明朗。一时又想唤人来陪酒对饮,驿仆却答说:众人都往街上见识越都繁华去了!他也觉无趣,想想自己也不曾到过东境,不若以此半日余生且去见识见识这越都繁华也是好的!遂信步亦往街上来。
夜幕初启,灯火阑珊,长街上依然游客如织,真可谓摩肩擦踵。夜玄被人潮拥着任意而行,闻得街巷两侧,隐隐有歌声回荡,更有丝竹弦乐之声绵延不尽,还果然一派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只是众乐乐间,独剩他一人孤寂寂,冷清清,茫茫然走了几条街,却全然不知要往何处!一时驻足街心,举目四围红楼翠宇,高台小亭,但见人人笑语,处处欢歌,正无限寂寥惆怅时,忽闻得一声铮錝弦鸣,其音苍凉,其曲落寞,倒似非此盛世之曲调。莫不是今夜繁华里,也有与自己一般的天涯伦落人?夜玄又闻得有歌声悠扬而起,其音泠泠,其情戚戚,还真真是别有一段伤怀事,不由得寻着歌声一路走去,脚步渐入小楼歌坊而不自知。
但见这里彩纱垂幔,锦缎淹席,一众佳人或添盏,或侍案,个个是鲜衣红妆,绚丽无比,座上数位束冠骄客,亦是锦袍蟒带,富贵傲然。众客围坐当中,但得一红衣歌姬,正按弦而歌。夜玄闻得歌辞唱曰——
巍巍左山,汤汤淇水,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是凌霄君的诗赋。夜玄想起来时路上曾听慕容若伊言及此诗,还言说是上古之作,三言两语就把那凌霄君讲成作古之人,如今想来委实可笑又可爱。可又想到自己当下正是身染慕容之毒,不觉又恨意满腔。怏怏拣了个栏杆下的空位,踏席坐了,怔目堂上抚琴高歌之佳人,一时又听唱到——
幽幽浮云,扬扬远道,猎猎苍骥,啸我长歌!
“好!”夜玄闻听忍不住颂赞道,“好一个猎猎苍骥,啸我长歌!”想自己木兰树下纵马疾驰时,正是胸有长歌,不知何以啸之!
他突兀一喝招得满堂侧目,近旁有人劝言,“阁下且先禁声,听歌者唱诵罢了再赞不迟。”夜玄对此等循规蹈矩虚礼之仪从不以为然,冷哼道,“也惟此一言甚得我心!何需再等余章!”
众人愈发蹙了眉头来看,有人道,“阁下可知诗歌出处?”
夜玄笑他未免不识俊杰,扬眉道,“不就是那天家之子——凌霄君!谁人不识?”
旁边又有人道,“敝人以为凌霄君之诗文可谓篇篇锦绣,字字珠玑。阁下何故称惟此一句甚得尔意?莫不是上篇下文竟不配阁下高雅之操行?”
夜玄平生最厌酸腐书生,只国中一个夜兰依然让他忍耐不得,此处又哪来闲情顾忌诸人之议,只嗤之道,“诗以言志!志不同,何以感怀!他本天家之子,坐拥万里江山,怎样逍遥不得!吟甚么白露逍遥,根本是强言作辞,闲说无聊罢了!偏得尔等蠢类,亦不过趋炎附势附庸风雅之辈!”
一席话可谓是骂了堂上所有,顿时犯了众怒,惹来一片叫嚣声,“汝是何人?胆敢贬议天家储君!汝有何才学?也敢出此狂言!你倒是作两首诗来听听!倒让我等也见识见识阁下之远志!尔是谁家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愈吵愈汹,使那歌者不得不驻弦停歌,惊看众人。好在歌坊坊主闻声赶来,左右劝和,才算稍抚众人恼怒,一时又劝红衣歌姬,“不要尽颂些帝都正宫之音,你既是自南国来,何不唱几曲江南羽调!以娱此良宵。”
歌姬撑笑,重又调弦寻音,众客中却又有人叫道,“此是越都!何故要听南国靡靡之音!当啸我东越铿锵之乐!”话未了即有人附和,“正是此理!越安女君亦有无数诗篇传颂民间,姑娘何不张弦喝来!”
夜玄闻听要唱越安宫蔚璃之诗赋,不由得也来了兴致,早把身染重毒之事抛去脑后,只想起淇水畔她曾作诗骂自己是绿头鸭,一时也是又恨又笑,便跟着凑趣唤那歌姬,“歌者何名?汝之歌喉甚妙!若唱得好,本公子重赏!”
歌姬向着众人一礼,又向夜玄礼道,“小女子锦书。先谢公子谬赞。只是小女子自召国来,于东越女君之诗赋所识甚少……”她低头稍作思量,又道,“也惟有一阙《东山月小》,尚能背诵熟练,不若勉强颂来,请诸位贵客多多指教。”言罢遂调弦拟音,轻颤咽喉,缓缓喝来。
夜玄见这歌姬言谈不俗,举止有度,绝非民间教坊歌舞艺妓可比,他府中虽则也收有歌姬舞伶数人,可若论格调风雅,却鲜有能出其左右者。一时观之心悦,便与店家多掷银钱,将席位换到了歌姬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