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门口,手执长枪钢刀的兵士层层围护,寒光森森,杀机重重,任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王妩换了一身同样层层叠叠的曲裾,三步绕膝,乌发轻挽,盈盈立于门前。却不带帷帽,扬着下巴,清丽绝伦的容颜隔着刀兵利甲,毫不示弱地与一双和她有七分相似的狭长丹凤眼相对。
“既是父亲伤重,阿兄却不让我探望,不知是为何意?”柳眉轻扬,少女身姿笔挺,词锋逼人,“青州的城防接管,到底是听父亲的,还是听阿兄的?”
“休得胡言!”门内的公孙续鼻梁高挺,眉眼如刻。
自赵云一举袭取青州之后,公孙瓒对人对事的疑心便越来越重。有时候就算公孙续身为亲子,也不时为之所忌。王妩这话正好点到了他心里的痛处,令他顿时有些狼狈,一声怒斥之后唇角紧抿,以至于原就比王妩更深刻的眉眼轮廓更添了一份凛冽凶戾之意:“青州事宜,自有父亲决断。父亲固然伤重,却也容不得人在此时生出异心!”
王妩只当没看到他说到“异心”时故意停留在赵云身上的目光,不退反进,往州府大门又迈了一步,故作不解:“妩能掌青州诸事,是因青州诸人,皆敬我是父亲的女儿。何来‘异心’一说?”
她是公孙瓒的女儿,不顾男女之别,就掌青州之治,固然荒唐。但也正因为她是公孙瓒的女儿,云英未嫁,不能领兵,亦不能争权。又有谁还能将“异心”两个字强压到她头上?
王妩其实并不知道公孙瓒的疑心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也没把握公孙续是否也在其中之列。她只知道郭嘉再能言善辩,若非公孙瓒自己心中不稳,又岂能不惜故意错传军情,也要做下死局,要杀赵云?
纵古贯今,只有萌发老态,再无力御下的上位者,才会草木皆兵,处处疑心。而老人,又是最容易害怕被年轻人取代的。
公孙续虽然听闻过王妩疾驰三百里,逼得刘备出兵磐水一事。然而他当时却只当是刘备仁厚,本就有意出兵,便顺水推舟。却不想王妩的言辞如刀,句句都刺入要害之处,不由一时语塞。
他知道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再多说下去,顿了一顿,目光微闪,向守卫门前的兵士挥一挥手:“既然你要见父亲,随我来便是。只是此人拥兵以重,于巨鹿救援不利,父亲令责。”他一指一直站在王妩身后不发话的赵云,“为防其心怀不忿,却是不得入内。”
青州的黑山军已经在王妩和赵云的事先安排下退居沿海,扼守水路要津,公孙瓒带来的兵马一时之间还不及与张燕接触。最先遇到的,却是手里还掌握着两千城防骑兵的赵云。
可公孙瓒旧伤复发,还未到青州就已经昏迷不醒,时值今日,方才恢复了些许神智。
公孙续手中没有调动大军的兵符,几个领军的偏将却又怕公孙瓒醒后怪他们擅自行事,再加上青州守军兵容齐整,气势万千,若是贸然交锋,守军熟悉地形,实在是胜负难料。于是他们只肯守着公孙瓒昏迷前最后的军令进驻青州,却死拖着公孙续不愿用兵强夺驻防,顶多是轮流派了兵士日夜巡城,以防生乱。
公孙续身为主将之子,却除了自己的百余亲卫之外,调不动一兵一卒,却看赵云在军中举重若轻,言出令行,心中如何能平?
更何况,赵云在巨鹿还被公孙瓒夺了兵权!
赵云当日带入青州的五千精骑,公孙续曾在巨鹿被围之时见过。那时四面俱是曹兵,他身边的亲卫一个一个倒下,几若绝地。
而三千来自青州的骑兵却犹如天降神兵一般突然出现,力挽狂澜。那所向披靡的锋锐,悍不畏死的气势,绝处逢生,令他直至今日,思之不由动容。
那三千骑兵,当时就折损了一半,另一半则被公孙瓒打散,编入军中。而剩下的两千精骑,就在如今这青州城中,奉赵云之令,令行禁止!
拿下赵云,就等于是拿下了青州两千守军!如此精骑,又叫他如何不心动?
偏偏王妩口口声声指赵云是她的亲卫,进出同行,令公孙续几次三番想派人偷袭都不曾得手。
“不行的。那没有用。”看着公孙续脸上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王妩突然轻声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脸上的神情又温柔,又同情,好像公孙续不是她兄长,而她才是长姊。看到公孙续这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兄弟为了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折腾得满头大汗,便忍不住出言规劝:“阿兄你忘了,这一回,曹操派了五百虎豹骑,带了守城弩连夜合围伏击,子龙尚能护着我安然脱身。”
此言一出,莫说公孙续。就连守在州府门前的兵士都尽皆色变。
此次巨鹿之战,公孙瓒所领的白马义从头一次与曹氏虎豹营正面相抗。
从未遇过对手的白马义从,令北疆胡族闻风丧胆的幽州铁骑,生生被打得束手束脚,丝毫占不到上风!赵云所领的三千精骑更是直接折损了半数。就算除去这次曹操背盟突袭,令他们应对之中有所不及的因素,曹氏虎豹营也无愧为不逊白马义从的天下骁锐。
这样的虎豹骑,还带着守城弩,五百人尚不能奈赵云何,公孙续的亲卫又能有多少?与虎豹骑相比又如何?
其实,这次郭嘉率人伏击,是不是动用的全是虎豹营还需另说,赵云这“安然脱身”就有不少水分。
纵然知道王妩这是在向他示意,若有人与他动手,大可将其当做曹氏虎豹骑一般,放手而战,不必有所顾忌,白担了虚名的赵云依旧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然而却又不好直说,只能轻声在王妩耳边说一句“你放心”,来显示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语点穿公孙续的意图,王妩对他脸上瞬间凝结的神色毫无兴趣,清清朗朗一声笑,正要举步往里走。
转头之间,却正好看到赵云微窘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眉目舒展,目光粲然。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搞定渣爹和渣兄了~实诚的小赵很可爱有木有~
☆、第六十六章
公孙瓒已然清醒过来,虽是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瘦了一圈的脸,却显得眉眼的轮廓更加深刻锐利,好似一把一折即断,偏又锋利无比的蝉翼薄刀。
屋中屏风被移到一边,木案推到榻前,陈匡坐于案后,从青州如今的城防,到各郡存粮数量,百姓人口,屯田大小等杂事一一道来。
公孙瓒则靠在榻边,半阖了眼,不发一言,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王妩进来的时候,陈匡正讲到东莱郡资薄粮少,之前孔融之子摆宴,尚要请赴宴之人自备酒水,方能成席。
却不提那一次酒宴之时,孔丰平尚不知所踪,乃是云姜代兄主事。
公孙瓒陡然挣开双目,目光如电,如利刃出鞘,眼神清明,全无半点颓然之态。
王妩被他看得心头微微一跳。然而却不知是不是曹营一行,惊吓受得过了头,如今面对公孙瓒,比起之前,虽有些紧张,却是半点惧意也没有。
脚步稳稳地跨过门槛,王妩标准地向两人行礼:“父亲醒了。”
公孙瓒看着眼前亭亭而立的女子,天青色的曲裾衬得笔挺的身姿好似一株青竹,与他最为相似的一双狭长的眼睛明澈清亮。他重伤初醒,半赤着左肩,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而她的目光却是不闪不避,神色坦然,既不见喜色,亦不见惊惶。
公孙瓒只觉得他这个女儿与他年前见到的有些许不同,但再仔细一想,那个袁绍袭营的夜晚,王妩敢只身陪他站在中军帐前遥看战局,纵然惊骇,却仍是不忘挺直了背脊的样子,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可笑他当年还不信这个小女儿能疾驰三百里要刘备出兵磐水!
至于再之前……这个女儿是什么样子的,公孙瓒却是不记得了。
陈匡站起身来,举手作揖,还足全礼,随即垂手而立,低眉垂目,不再向她多看一眼。就好像一个普通的军中幕僚见到主将女儿时一样,恭敬又疏离。
王妩也没有看他,行过礼后,便一直迎着公孙瓒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
“你去过徐州了?”公孙瓒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是否因伤而中气不足。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又随意得很,就好像一个慈父低声问心爱的小女儿今天有没有吃过最喜欢的点心。而王妩的余光却扫到他放于身侧的手捏了起来。
王妩垂下眼,道了声“是”,抿了抿唇,扯开一个温顺的笑容:“妩只是去看看刘皇叔,磐水一战受其照拂,尚不曾道谢。父亲不用担心,有子龙随行保护,青徐两州相距又近,没有大碍的。”
“刘皇叔?”听到这个称呼,公孙瓒皱起眉,说话的声音不可控制地响了起来,顿时就显得轻飘飘的,全无着力之处,骤然拔高的声线甚至听来还有几分尖锐刺耳。
“小小一个平原郡尚无力保全,”公孙瓒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说给陈匡听,还是自言自语,“他道他姓了刘,就能承这汉家江山不成!”
陈匡拂了拂衣袖,似有不赞同之处:“玄德公为中山靖王之后……”
公孙瓒却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自己没功夫听刘备那长如裹脚布的族谱血统论,因消瘦而显得更为狭长的眼睛只盯着王妩:“刘备想要如何?”
王妩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去:“刘……玄德,要降曹……”
“啪”地一声,王妩话没说完,公孙瓒已是怒极,一掌拍在榻上,霍地坐直了身子:“胡言!那刘备与我有同门之谊!纵丢了平原,难道我还会罔顾此义,以军令处置他不成?又岂会在此时去投那曹阿瞒!”
在公孙瓒眼中,他与曹操战于巨鹿,已然反目。刘备既与他有旧,当然不会弃他而投奔他的敌人而去。
如此天真!王妩不由轻叹一声。刚愎自用,又无容人之心,志大才疏,全无留才之谋。在这个时代,公孙瓒能混到今日也算是曹操不愿拖到袁绍独大,再打一场艰辛无比的官渡之战所带来的又一个异数了!
有奉迎天子这颗巨大的胡萝卜挂在眼前,莫说同窗之谊,哪怕同床,刘备又怎会顾念半分?
这个人,当阳长坂,逃命匆匆,可是连自己尚在襁褓中的独子都抛到了一边,两个女儿,更是再无所踪,死活不知。血浓于水,尚且如此,又怎会对公孙瓒有所另待?
陈匡抬起头,飞快地向王妩瞥了一眼。神色间,无奈混杂着欣慰,惊讶之中又带着几分了然,嘴角微翕,却什么也没说,又复低下头。
王妩的声音平静,抬头看向公孙瓒的目光之中却不免带了几分讥讽之色:“曹军三万,围徐州已过一月,旌旗不展,战鼓无踪。曹使郭嘉,不日即将抵达徐州。”
公孙瓒一把掀去薄被,双手握得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咯咯作响,盯着王妩的目光好似要将她生吞下去一般。
然而王妩说的俱是事实,曹军围而不攻,更是连公孙瓒一早就知道的事实,至于曹使郭嘉,来与不来,更是由不得王妩说谎。
公孙瓒瞠目欲裂,怒极反笑:“好好好,曹操不打!我来打!我倒要看看刘备欲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