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个奏曹史,行事出众,胆略过人,早先因与州家争章洛阳,知名青州。”云姜的背脊挺得笔直,说话时的声音却微微发颤。她看了王妩一眼,又垂下眼,脸颊上缓缓浮现一层红晕:“之后,他也正因为此时得罪了州家,离家避祸,远赴辽东……”
“辽东?”云姜的神情令王妩心头猛地一跳,倏然睁大眼,“是他?”
那个云姜翻山越岭去寻找的男子,原来是东莱黄县的奏曹史!
云姜深深吸了两口气,向王妩慢慢点了点头,目光却渐渐坚定起来,手腕一带,将王妩往赵云那里轻轻一推,回手扶住腰间佩剑,飒然一笑:“我要去黄县。他家中尚余老母一人……不管我与他怎样,这位老夫人端慈和善,也曾教护我良多,就算他不在,我也断不能任人欺上门来。”
王妩闻言,忽地弯弯眼睛,唇如月轻勾,露出一个笑容来,上前抱住她的手臂:“我随你一起去。”说着,又回首向赵云眨了眨眼,眼中星光细碎,说不出的晶亮灿然,看得赵云微微一怔,到了嘴边的一句反对之言顿时也为之一顿。
“曹军能进得了城,想是已经和黄县守城有所勾连。以此借口带兵围城,必然是要从城中州府到豪族世家地清洗。这种事,我一个小女子怎能加于其中添乱?还是和你一起去得好,曹军人数不多,就算真撞上了,没人知道你我的身份,也不会把我们两个女子放在心上。”
王妩侃侃而言,听得赵云不由一呆。倒不是因为王妩一句不问就能看出他临时从海边调兵的意图,自他知道王妩为他疾驰三百里向刘备求援起,就再也不曾怀疑过王妩临事的眼力和判断。王妩能看出来这一点来,他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什么叫一个小女子不能添乱?从平原借兵,到千里奇袭青州,再到郑家宴饮摆席,兵戈胄甲,州府城池,豪族世家,她哪有见得少了?
赵云哭笑不得之余,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又确实在理,她们两个女子同行,就像当日他和王妩乔装去甘陵城一样,纵有惊,亦无险。
王妩偏了偏头,目光在云姜身上打了个转,灿若星辰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终于说到了正题:“对了,孔北海的女儿要在黄县设宴,你记得千万先礼后兵,可别搅得到时候没人能出门前来赴宴……”
云姜的身子陡然一僵,眼中又是惊讶,又是迷惘,几变不定,最后都化作唇角一丝自嘲的苦笑:“果然还是被你知道了。”
赵云一贯持重沉稳,闻言却也不由大惊失色,盯着眼前两个并肩而立,同样明艳清丽的女子目瞪口呆。他的目光落到云姜腰间的佩剑上,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乱军中抛妻子弃城池的孔融的女儿竟是云姜!
一众肃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的骑兵也都一个个震惊得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现在无论是赵云还是前来商议的曹兵,都在满青州的寻找孔融家眷的下落,就差没掘地三尺了。王妩这句话的意思算是……找到了?
也就是说,青州那帮打不得骂不得的酸腐儒生和自高身份的土人们,都能摆平了?
一群习惯了只有热血热汗,搏命拼杀之后才能打胜仗的粗莽汉子,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半天也回不过神来,一时难以接受这如同从天上砸下来的轻易胜利。
镇定冷静如赵云,目光中也是惊喜难掩,脸上的笑容,明朗而舒朗,令海面上闪烁的阳光也失了颜色。他向云姜拱手一揖,算是重新见礼。
两个俏然而立的女子手挽着手,身姿绰约,神容端丽,眉梢眼角明艳粲然,好似踏风踏云踏海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叮!鬼才大人成功令小赵的关注点一瞬间出现了异常~
言情是个小傲娇~非要多戳几次,狠狠戳,才能把它压倒!
☆、第四十六章
水浪轻拍,风过山林,天地间仿佛陡然之间安静下来。唯有马蹄轻踏,踱着步子嚼草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王妩格格轻笑,伸手在云姜腰间的剑柄上拍了拍:“找了这么久,你这孔家女郎倒像是突然从天上砸下来的一样。要不是这把剑,我还未必能有如此把握。”
好像全未察觉到众人没有去看这几乎像是从天上砸下来一般的孔融之女,一双双眼睛反而像看怪物一样地全都钉在她身上。
云姜纵然心绪不定,听了她这话,却也不禁莞尔。她自幼好武,没少因着这事惹得父亲孔融动怒不喜。
她和王妩在幽州相识时,以为王妩身为一方诸侯之女,定也未必瞧得起她舞刀弄剑。再加上她为情离家,实在于礼难容,这才用了自及笄之后就再无人言及的小字为名。
到了后来,她匆匆赶回北海,却在路上听闻孔融弃城,生死不知,更是不敢再言自己的身份一丝一毫。
而王妩和赵云兵入青州之时,郡府中前前后后,粗扫仆从倒是留下不少,却个个都是平日里连自家主人的内院都不会涉足半步的,又岂会知道孔融女儿的小字闺名?
故而他们忙乎了许久,半点也没有将云姜和孔融联系到一起。
云姜将王妩带来黄县,本就无意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这一番来回的波折,反叫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现在被王妩如此说穿了,惊讶之余,倒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而王妩方才的话,却令她隐隐起了些疑惑。
赵云是疆场猛将,若只是为公孙瓒打下青州,那他攻入剧县,大功已成,何必又要四处寻访孔融的家眷?战场上的将军,攻城略地,能约束兵士不侵扰百姓已是最大的善意,又何时会向赵云那般去在意打下来的地界该如何治理?
云姜的目光在王妩身上停了一停。是因为公孙瓒之女也在这里的关系么?还是……
仿佛脑中灵光突现,云姜心中猛地一凛。
赵云只有战场威名,却无朝廷亲封官身。她回到剧县只有短短半天,可也能看到县城之内虽说不上平和无争,路不拾遗,可百姓却全无慌乱畏惧之态,来往路过还能胆子大的,还能和巡城的兵士互相问候两句,这又哪里像是历经几家之争后的萧索惨况?
民心已定,他又如此急着要收服青州世族豪门之心,莫不是要赶在公孙瓒之前彻底拿下整个青州?
赵云的打算,王妩又知道么?
饶是云姜胆大,心里也不禁砰砰直跳,毕竟赵云的武勇自磐河一战起,已为世人所知,再加上他现在手里的兵力……
想到这里,她不禁拉住王妩的手,将她从赵云身侧带过来几步,勉力定了定神,腰背却挺得更直。
“就照阿妩所言,有劳赵将军兵威震慑之余,将设宴之情送于青州各家。”云姜不动声色地将王妩半挡在身后,双手平举,竟是按着男子之礼向赵云一揖到底:“只是,黄县设宴之人,不是孔云姜,而是孔丰平。”
孔融的一双儿女,女儿的闺名无从得知,而年将弱冠的儿子之名,他们却都清清楚楚。
孔齐,字丰平。
“你这是要代兄宴客?”赵云没注意到云姜的戒心,只是有些不解她话中的意思,下意识问了一句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人人都知道孔融有一双子女,若是他们以孔融的女儿之名设宴,那无疑是等于说孔融之子还流落在外,像郭嘉这般的有心人,定会不死心地继续探访,若是找到了孔齐,就凭着男女之别,也能同样再把他逼到如今的境地。
想通了这点,赵云向云姜还了一礼:“多谢。”
王妩也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们办得张扬一些,你兄长母亲若是听闻了这件事,也定会找来一看究竟。”
说到要设宴张扬,王妩不由兴奋起来。
她本就是本着以前统管一家门店的心思来打理青州治理事宜。虽说一开始在剧县的时候免不了磕磕绊绊,不过没有销售指标要每月打拼,又是战乱之余,各方百姓只求保命,没人会苛求政绩,比以前要面对怎么也难以讨好的客户还要求满意度成绩容易了许多。
再加上反正是好是坏都自有赵云顶在前面,不用她出面,无论如何,她都有转圜的余地,两个多月来纵然忙碌累极,倒也应付了下来,还很有几分如鱼得水的成就感。
陀螺般地转了两个多月,这回一并交由陈匡暂理,才大半日王妩就觉得有些不习惯,坐在船上胡思乱想,反倒是越想越忐忑紧张起来。这种时候,有一场酒宴操办忙碌,正好也有点事做。
刚暗暗感叹了一下自己天生的劳碌命,她突然瞥到赵云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一贯沉稳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却又在她抬头的时候,飞快地收了回去。
眼尖地看到他耳根处有些发红,王妩怔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郑家的那一场酒宴……
不想明白也就算了,这下,两人想到了一处去,王妩的脸上也腾地红起来,垂了目光,用力抿了抿唇。
云姜立于他们之间,微微蹙眉,心里的担忧更甚,她要尽快和王妩单独谈一谈。
与赵云兵分两路,她们又重新回到船上。短时行路,快马远过于行舟。既然赵云要领骑兵围城,就算曹军真的进犯黄县,也足以退敌,云姜就也不再急着赶路了。所以这一回,风帆半起,离岸远远的放舟轻荡,以防途中遇了曹兵,和方才一样被人从岸上用弓箭压制突袭。
之前被弓箭骇得落水的渔民受了轻伤,被救上岸后,虽及时包扎了伤处,却仍是惊慌忐忑,缩在刚刚洗去血腥之气的船板上,僵着身子,目光盯着王妩和云姜,还有那两名张燕所派护从,防备又惊惧,片刻不离。
王妩已经明言了一到黄县就让他们驾船离开,可几个渔民口中唯唯诺诺,神色却丝毫不见放松。
王妩其实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相信自己的话,反正到了黄县,将人放走就是。当下也不再多言。可才转身,就发现云姜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正凝目望着她,神色严肃,似有什么事欲言又止。
见她转身,云姜状似不经意地转目望向远方,问道:“令尊何时派人来接管青州?”
“接管?”王妩怔了一下,“父亲与袁绍相争冀州,正值用人之际。青州诸事自有赵将军在,还能钳制曹操,不至同盟背心,何须要另派人来接管?”
云姜是在途中听说北海被破一事,就立刻匆匆赶回青州,自然没有王妩这样一直关注这三方动静的人熟知这好不容易达成平衡的微妙之局,闻言不由一滞。
“我素闻白马义从是白马将军公孙瓒麾下的精悍之兵,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赵云带兵五千,就算青州的世族不知好歹地有什么异动,也足以立刻平息。又为何还要花这么大心思,四下寻访父亲的家眷?”云姜想了想,方才心里被赵云激起的疑惑反而更重了,但又不便名言,只能再换另一种说法提醒王妩。
但心里的担心却不由自主地化作了眉宇间一抹忧虑焦躁。
王妩不知她为何着急,还道她是在担心还下落不明的母兄安危。她拉着云姜到船板的另一头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向她解释道:“若等他们有了异动再有所动作,我们难免失了先机,而若是他们还与别家有所勾连,只怕事情会更加麻烦。”
就像这次郭嘉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