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行事向来持重,王妩还没见过有什么事能令他出神到如此,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赵云似突然惊醒,顿了一下,转手直接将竹简递到王妩面前。昏黄的油灯在他半边脸上投落明灭不定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王妩扫了一眼那不知是小篆还是隶书的文字就头痛,赶紧将竹简推了回去。她方才起得急了,觉得有些头晕,扶着屏风架子有点站不稳的感觉。于是干脆将手里的小几放到地上,一屁股坐着,缓了缓神,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此次攻北海的将领是袁绍的外甥高干,我们入城前,高干就在这郡府里,读这卷战国策。”赵云的声音有些涩哑,显然心潮起伏,极为激动。
他深吸了口气,捏得手里半展的竹简发出格格轻响:“而此卷中,却有陈先生的手迹。”
“陈先生?等等!是陈匡陈子兴?”王妩头脑还处在半发晕的状态,一时没明白过来,“你是说,袁绍的外甥在看陈先生的……是书卷的批注么?”
“忠者,家为先,方可为国。”
“家可再兴,国不可重塑,子兴所言,吾不然也。”
竹简翻在战国策乐羊食子那一篇,讲的是战国时期乐羊领兵攻打敌国,敌国的守将抓了乐羊的儿子作威胁,而乐羊却任凭对方将亲子剔肉成粥,还将那粥通通喝下,继续攻城。
两行细笔批注,一前一后,后一行墨犹未干,甚至最后一个字还缺了两笔没写完,显然那写字之人匆匆搁笔,才离开不久。
“主公数年前征乌桓时得遇陈先生,因先生所献之计,屡屡破敌,因此极为倚重,几乎每计必从。然几年来,军中却从无人知晓他竟与袁绍相识。”赵云的声音有些颤抖,高干落笔称的是陈匡的字,显然两人之前就相识相熟。
而若是陈匡和袁绍有旧,那他们此次定计连曹击袁……
王妩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却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不说陈匡之前为公孙瓒出谋划策的成果,光是对战袁绍,那一夜袁绍袭营的过程,她可是亲眼所见。
当然,她马上转念又想到,若那只是个诱饵,诱公孙瓒此次全力出兵,自投罗网,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磐水一战,若非赵云这个事先谁都没算到的变数,依照公孙瓒之前所定的战略,胜败之数,还真不好说。
但若真是那样……王妩也深吸了口气:“这无间道,玩得也太专业了……”
赵云没留意她说什么,目光落在悬于木架的舆图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图上标着青州之地打了个圈,慢慢往下滑,眼中似有惊涛起伏。
“你想做什么?”王妩霍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半步,满脸戒备之色。
上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神情,是在信都城外,是他打晕了自己,准备带着三十个人拼命破弓弩铁盾阵的时候。
赵云却还以为她是因为担心公孙瓒才反应这么大,牵了牵嘴角,做出个轻松的笑容来,算是安慰:“虽然外有曹军围城不退,但刘使君现在徐州,若我写信请他借徐州之兵,逼曹军衮州之境,曹操前战袁绍,后方有危,定只能调用这围青州之兵前去救援,我们就有机会杀出去,与主公……”
“不行!”王妩头昏脑胀之余,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他所称的“刘使君”就是刘备,不等赵云将话说完,就立刻反对。
她不信刘备,不管这个刘备是不是和她记忆中一样善于作秀,识人如炬,她都不信。
就算当初她自己也疾驰平原郡向刘备求援,但那是依仗了刘赵结交的一段野史,还有自己是公孙瓒之女的身份,挟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占着道义两字寸步不让,言辞相逼。
而现在,刘备出兵不但分毫无利可图,还会得罪刚刚收复了三十万黄巾降兵的曹操!王妩又岂能相信他会出兵来助?若知道了他们的虚实,徐州距离青州很近,落井下石,趁机捞些好处的可能性反倒更大一点。
但是这番心思,面对赵云的不解,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甚至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就是觉得这个哪怕三国演义用了大量笔墨渲染其仁义德高的大汉皇亲一点也不可靠。
然而事实证明,王妩对于刘备的防备不无道理。就在赵云送出书信之后整整五天,徐州方向全无动静,却在第六天的清晨,围城的曹军给赵云送来一封来自曹操的书函。
一封本是刘备写给曹操的书函。
“明公兵威,直指青徐,人心震惶,夜夜难安。然备闻明公与公孙伯珪定姻娅之好,结盟约之信,知明公此行,实乃逐袁绍侵青州之兵,助北海之守,不日定当撤兵。夫丈夫立于天地,信义为先,仁德为上,备非背义之人,亦望明公守义遵盟,免起干戈。”
落款处,刘备的印信刺目刺心,赵云将那写满字的绢帛团于手中,废然长叹。
刘备此信,看似担心曹操由青州入徐州,希望他早日从青州撤兵。但却也同时说明,青州之事,他已尽知,若非他恪守两家结盟的信义,也相信曹操会遵守信义,大可动“干戈”。但这么一来,无疑是等于提醒了曹操,赵云正在向徐州借兵,以逼退围城的曹军。
而曹操将这封信送来给赵云,既是“你看,刘备不可靠”的示好,又是“你那点小动作我都知道”的示威。
心理战,用得妙到巅峰。
王妩纵然早就料到了这结果,看着赵云明亮如朝阳初升的眼里一片颓黯失望,心中还是难免有些不忍。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安慰他,刘备摆明了一收到赵云的信就转头告诉曹操了,她总不能说刘备写那封信可能只是因为迂腐了点,执念信义,不想从背后攻曹操吧,这种睁眼瞎的话,王妩反正是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转身点了火,从赵云手里拿过那绢帛,付之一炬。
火光沿着绢帛直窜上来,一下子将那一列列扰人心神的字句尽数吞噬。这些字句若是被旁人看到,足以动摇整个青州好不容易得来的暂时的安稳。
火光最盛时,赵云突然目光一凛:“我送去徐州的信,并未提及陈先生之事,就算陈先生真是袁绍派入我军中的细作,曹操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他送这封信来,只为挫我求援之心,让我们无处求援,无心守城……。”
映入他眸中的火光,粲然生辉,仿佛将他的战意也一同点燃:“曹军要攻城了!”
这一回,被赵云说中了。
当天傍晚,预计那封书信已经在城中造成了足够的沮丧和挫败之感的曹军,擂响了战鼓。
但赵云既然事先想到,自然早有准备,带足了人手驻守城门,开始了艰难地苦守。
王妩仍然留在郡府中,尽管被激烈急促的战鼓,和闹哄哄的喊杀声扰得心神不宁,但她很有自知之明,能跟着赵云来青州,好歹是有一年多纵马草原的骑术底子。而若真正的打仗,她怕是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要赵云分心。
她知道守城总比攻城易,她也知道赵云已经在这五六天的功夫里安抚了北海郡内的百姓。原北海相孔融在北海的威望极高,袁军将孔融逼走,本就失了民心。百姓不懂一共有几家看上了青州这块地,他们只知道赵云一来,赶走袁军,等于是帮孔融出了口气,又贴了安民告示,寻访“失于战乱”的孔北海,因此,民心安定得还算快。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扳着手指盘算着现在这北海郡内也算是齐心协力,王妩不由心里安定了一些,慢慢放松了呼吸,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润唇。
然而,她这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范成突然像被人追杀一样冲了进来,大声嚷嚷:“赵哥,有人攻城!”
王妩被他吓了一跳,一口茶“噗”地一下喷得老远。
“你个乌鸦嘴!攻城攻城,不正在攻么?你赵哥早就带人守城去了,没听见外面打得多热闹!”王妩现在是一听到“攻城”两个字就头疼,没好气地伸手在范成额头上就是一下。
范成兔子似地往旁边一跳,躲了过去,一张脸却直接垮了下来:“赵哥在西门?坏了,西门的曹兵还没摆平,南门又来了,这下可怎么办啊?”
“南门?”王妩一愣,这才突然想起来,古代的城池似乎都不止一个门……
范成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一圈,根本顾不上王妩,拔腿就往门外跑。
“等等!”
南面临徐州!
王妩目光一闪,一把扯住他飘起来的衣摆:“南门来的是谁?是不是刘备?”
范成愣了一下,原本要挣开她的步子一顿,眼睛却亮了起来:“斥候回报,确实打着‘刘’字旗号,不过……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刘备?刘使君不是我们的人么?”
少年连珠问出一串问题,却不等王妩回答,猛地一拍大腿,又连拍胸口,满面喜色:“吓死我,原来不是来攻城的,是来了救兵。”
“救个……”王妩好不容易把冲到嘴边的那个字咽下去,却没忍住朝那个天真的小子翻了个白眼。
青州两面临海,除了被围的西门之外,南面就是徐州,徐州现在有个刘备,她虽然是随口一猜,但若说刘备会来救援……
笑话,要是来救援?出兵袭曹就好,哪怕只是屯兵于衮州边境装装样子也好,这样偷偷摸摸,趁着曹兵攻城,跑到北海背面来,不是趁火打劫,说出去谁信啊。
“不是救兵么?”范成看着王妩咬牙切齿,虽然有些疑惑,但自从王妩当日声色俱严地一顿喝斥,又疾驰三百里为赵云借得救兵之后,少年对这位与众不同的主将之女,还是很有几分信服,要不然,也不会帮着她瞒着赵云混进五千骑兵,一起跑到青州来。
“那……不还是攻城么?”少年亮起来的眼睛又和眉头一起皱起来,转身又要往外跑,“我找赵哥分兵防南门去……”
“站住!”王妩一下手滑,没拉住他,只能喝了一声,“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曹军就要他分兵?我们又有多少兵能分?刘备又来了多少人?”
一只脚已经跨出门的范成又折了回来,看到王妩扭曲到几近狰狞的脸上,眼神却幽亮如星。他突然想起那日王妩要去向刘备借兵救赵云时的样子来,没来由地精神一振:“您又能借到兵来守城?”
王妩斜睨了他一眼,再次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狠狠咽下,似笑非笑:“我可不会守城,只会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乐羊食子的故事原文如下: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制,尽一杯。
文侯谓堵师赞曰:“乐羊以我故而食其子之肉。”答曰:“其子而食指,且谁不食?”
乐羊罢中山,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
教科书上用这则故事体现统治者的疑神疑鬼,但作者觉得,这个人连儿子都吃,冷清冷性到了极点,哪天要是翻脸,你个君主又算什么东西!炖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