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陆相南给他和许哲换了两壶茶,并没有插话,而是一直在一旁安静地画画。
兰兰在夏庭晚怀里呆腻了,坐在床上看陆相南画了会儿画,又跳回了许哲的手腕中开始懒洋洋地眯觉。
夏庭晚一直讲到今晚的事,讲完之后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简直有些恍然。
而许哲微微眯起眼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老师,”夏庭晚看许哲似乎有些伤脑筋,感到不好意思,掩饰地低头喝了一口茶,小声说:“对不起,讲了太多,都很琐碎……”
许哲摇了摇头,他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兰兰挠着下巴,看着夏庭晚,很温和地说:“你现在给我的是你们感情中的很多细节,太杂乱,我试着帮你梳理一下其中的内在逻辑——其实主要是苏言的情感逻辑。”
“这样吧,咱们现在把你们之间的过去都当作一个整体的文本来看,苏言就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我一直和你说,演戏本身是感性的,但是入戏之前,对于逻辑、细节、人物关系的整理是理性的,这种理性是理解人物最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有理解了,演的东西才能站得住脚。咱们现在就像过去在《鲸语》片场那样,你跳脱出来,就当做我在跟你讲戏,讲苏言这个人物的戏——好不好?”
夏庭晚使劲点了点头,这是他最熟悉的方式。
“庭晚,如果说你们离婚的事拍成一部电影的话,你觉得这个剧本的核心冲突事件是什么?”
“是……是我酒驾出车祸的事。”
“没错,”许哲点了点头,继续道:“咱们从这一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切入去分析,你出车祸前看到苏言弟弟的日记本,对他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心情不好才没有顾得上自己喝了酒,开了车出去。车祸之后,你才从苏言那儿知道苏谨是自杀身亡的。这是你已知的信息,但是有个细节你不知道,这一点我恰巧知道——苏谨是怎么死的。”
夏庭晚一时之间并不知道许哲的意思,他有点迷糊地重复了一遍:“苏谨是怎么死的?”
“对,”许哲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说:“这一点,你从苏谨的日记本里是读不出来的,但是苏言好几年前和我说过,那是他十八岁那年放假回家,十一岁的苏谨和他一起出门时在护栏前等着火车过去,苏谨忽然和他说想吃冰淇淋,他掉头去旁边的摊位那里买,就那么两分钟的间隙,苏谨自己从护栏地下钻了进去,站在了铁轨中央——”
夏庭晚一下子愣住了,实在是太惨烈了,他几乎难以想象。
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11岁的、智力水平不太高的小朋友,自杀的想法一直都压在心里,他不是蓄意准备的,就是看着火车过来,突然之间就动了这个念头,走两步的事——人没了,就没在苏言面前。如果苏言没去掉头买冰淇淋,或者拉着苏谨一起去买,是不是苏谨就可能不会死。你想想这个问题——这不是我的想法,但是你想想苏言有没有可能这么想,你觉得对于苏谨的死,苏言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他……”
夏庭晚声音发抖:“他愧疚。”
“没错。”许哲干脆地说:“他愧疚、自责、还会掺杂着痛苦,甚至是对自己的怨恨。你记住,这是18岁的苏言,他自己才刚成年,就眼看着弟弟的血肉之躯在他面前被火车撞得支离破碎,这种打击,你觉得一个人要花多久才能走出来?”
夏庭晚嘴唇微微发颤,他答不出来。
“五年、十年,一辈子——都有可能。但是这件事还有一个细节,涉及到你,这一点对苏言绝对是有影响的。那就是苏谨不是跳楼、不是喝药,他是在苏言面前被火车撞死的,鲜血淋漓。”
许哲盯着夏庭晚的眼睛,他的眼神此时非常有力,一字一顿地说:“再回到你。你的车祸现场,你想过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吗?你当时是昏迷的,你看不到,但是苏言追出去追你,他是最快到现场的人,对不对?所以他看到了。”
“我们谁都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样子,但是可以适当地猜测一下,车当然是撞得七零八落,你倒在里面,不省人事——苏言到了现场,他不知道你是死是活,第一眼就看到你满头满脸都是血躺在那儿,你再设想一下,那时的苏言是什么感觉?”
夏庭晚只觉得胸口轰隆一声,他大口地吸了口气、又吸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去解读过那场车祸。
是的,他从来不知道他当时的惨状。
他醒来时,身上打了麻醉,躺在医院里,有一瞬间甚至忘了发生了什么了。
可是苏言看到了,苏言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你倒在那儿,相似的场景——鲜血淋漓。对于苏言来说,他可能有一瞬间以为你死了,十八年前的那一场的场景,又在他面前重现了。你再仔细想想,这对这个爱你的、受过伤的男人来说,是什么的一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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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在那儿,相似的场景——鲜血淋漓。对于苏言来说,他可能有一瞬间以为你死了,十八年前的那一场惨祸的场景,又在他面前重现了。你再仔细想想,这对这个爱你的、受过伤的男人来说,是什么的一种打击?”
夏庭晚捂住脸,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微微蜷缩起来。
他不是答不上来,而是他几乎不忍心去细想,过了好久,终于喃喃地说:“他那时,一定好痛苦。”
“他不仅是痛苦。你还记得吗,你出车祸之前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话,你说他是利用对你的爱,弥补对他弟弟的愧疚——”
许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这都是车祸事件里的细节,你如果把它们拼凑起来,会发现苏言视角中的这次车祸事件,惨烈到几乎可以把他整个人摧毁。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自责,他的潜意识会把你的车祸归咎于自己,他不仅对你歉疚,也对你说的那个孩子——宁宁,感到歉疚。庭晚,一个人如果突然地承担这么多沉重的东西,是会受重伤的。”
许哲说到这里,伸出手扶正了夏庭晚的脸,看着他脸上的那道伤疤,低声道:“你看,这是车祸给你留下来的伤疤,它在皮肤肌理上,虽然会很令人苦恼,同时你也能看到它在渐渐变淡、变好。但是苏言受的伤,我们谁也看不到,我们只能靠这些细节,一点点地分析,去尝试接近他的内心世界。”
夏庭晚抬起头看着许哲,忽然轻声说:“老师,是不是直到现在……苏言都还在受伤的状态下?哪怕,哪怕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还是一直都没有好转。”
“当然,其实离婚后的几次会面,他的态度里隐藏了很多值得分析的东西,但是你沉浸在情绪里,可能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