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应对自如,李睦还是不敢托大饮蒸馏过的烈酒,只喝米酿的原酒,一连数盏入口,酒力倒是没什么,两颊却也染上了一层薄红。
吕蒙正喝得微醺,一仰头间就不见了周瑜身影。缓缓放下酒坛拨开人群四面一望,只看到周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李睦身前,豪爽地朝众将士举樽满饮。
就在这时,门外一员小校飞奔进来,跑到李睦身侧,向孙绍禀道:“广陵江口发现一支船队,打的是刘备旗号。”
喧闹的堂中,他这句话说得并不算太响,但围在李睦和周瑜身边的将士却是都听清楚了,顿时为之一静。
于是,这一层安静就如同江口的浮浪一般一波一波地蔓延开来,除了实在喝多了的几名兵士还喊闹得欢畅之外,其他兵士纵然没听到禀报,骤然发觉主将这里的气氛一下子沉下来,也渐渐跟着安静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周瑜最先开口:“船队多大,几石的船?”执了酒樽的手轻轻摇晃,眉梢带笑,黑眸清明,不见一丝醉意。
那小校俯身答道:“一共二十条百石船,为首五条艨艟只张半帆,见了我军水上巡哨就立刻收帆,打出刘备旗号,说求见主公。”
刘备又来?
李睦喝得没周瑜多,眼中却已经染了几分朦胧酒意,脸颊耳根都有些发热。她一面用手背贴住脸颊降温,一面皱眉。
徐州一战之后,曹操并没有拿刘备怎样,反而表其为广陵郡守,将他留在了广陵,与江东军隔江相对。李睦并不知道这是陈登向刘备献的计策,只隐约看出曹操欲用刘备牵制江东的意图。
她虽不信刘备会甘心为曹操所用,然而这么些日子来,这位汉皇叔却真的老老实实地呆在广陵江口,一点幺蛾子都没出。令她几乎就要以为他准备就这么等到曹操和袁绍全面开战的一天,直接扑曹操的后路去了。
此时夜色已深,他居然只带了二十条船就渡江了。还求见?
“那……阿绍要不要见他?”李睦低头问孙绍。
孙绍清亮的眸子眨了眨,向那小校一摆手,朗声道:“有请。”
清脆的声音四平八稳,颇有气度,若不去看他一只手还攥着李睦的衣角不放,确也有几分上位者令出必行的模样。
李睦笑着点头,向众将士抬了抬手:“刘玄德闻酒香而来,我等总不能太过小气。添一张案席,也请他入座见一见我江东群英。”
原本将士之中有人心生防备放下了酒盏,准备随时迎战,也有人窃窃私语,猜测刘备此来意图,还有人想着在徐州时被关羽袭营的那一夜而暗自咒骂,听李睦直接嘲讽刘备缺粮慕酒,衅意十足,不由都轰然大笑,自有人立刻嚷着吩咐侍者准备添席,有人说要添在末座,也有人主张放在酒瓮边上,让他好好闻一闻酒香。
场面又喧闹起来,孙绍仰起头来看看李睦,再看看周瑜,见这两人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周瑜的唇凑到李睦耳侧轻语,李睦唇角微扬,点了点头,也侧头低声说了一句。小家伙放下心来,也跟着在两人身前坐下,身形却微微朝后仰一仰,凝神从众人的喧闹声中倾听他二人的谈话。隐约听到李睦提起“徐州夜袭”及“算账”,歪着脑袋想了想,暗暗为刘备叹了口气。
刘备带的人不多,带进郡府的更是只有两人,还都是熟人。
关羽一身绿袍,枣色面膛,凤目长眉,一手按住腰间佩剑,一手负于身后,不用多余的动作,只往那里一站,就如一柄出鞘长刀,锋锐外渗,直逼人眼眉。
而另外一人,白衣短褐,高大英武,却是赵云。
李睦摸了摸鼻梁,忽然就笑了。
刘备用陈登之计,放弃在曹操的眼皮子底下投袁绍的打算,转而欲往荆州刘表处去。不想这年遇旱,灾情虽不至于严重到饿殍满地,民生难存的地步,但别说余粮招募军勇,就连广陵驻军的粮草,若非有陈登这位出身徐州世族的典农校尉,已然难以维系。
要兵无兵,要粮无粮,刘备就算要投靠刘表,却连一路上关羽和张飞的部下亲兵所耗军粮都未必拿得出来,故而一拖就拖到如今。
刘备趁夜而来,没想到正赶上吕蒙的接风宴,还没走进郡府大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酒香,想想他在广陵只能用小斗发粮,而江东竟还有余粮酿酒设宴,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平来。
而且,领路的小校还就这么直接把他引到了宴席之上。他此来用的是为广陵向江东借粮的借口,实际却是要借船借道去荆州。荆州与江东虽有世仇,但毕竟孙坚是死在黄祖军中的冷箭之下,如今黄祖已亡,刘表与孙氏之间的旧仇就不是无可解的死局,但这人多口杂的场面,让他如何开口游说孙氏子弟不记孙坚之仇?
席上众将汇集,刘备心里正自郁闷,李睦已牵着孙绍起身,与他拱手见礼:“不知使君忽至,酒残羹冷,未能待客,还望恕罪。”
孙绍还记得刘备在孙策灵前说江东无主的情形,对这个面白微须,样貌寻常的大耳贼全无半点好感,却对黑脸黑须,身阔体壮的张飞印象不错。朝刘备身后张望了一眼,见这回张飞没来,无趣地撇了撇嘴,目光就落到了另外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是备未报而来,扰了吴侯之宴。”刘备向孙绍深施一礼,礼数周全,毫不在意这个七岁的孩子高不及他半身,也仿佛全然不记得自己曾当着他的面说江东无主。
脸皮如此之厚,李睦深表佩服。
“子龙无恙否?”趁孙绍回礼的间隙,李睦朝赵云点头,目光一掠,就注意到他腰间无剑,只有系剑的佩带垂于身侧,显然是在门外就解了剑。
再一看关羽和刘备身上的佩剑,立刻心中了然。
赵云抱拳回礼,言辞谦和:“劳权公子挂念。”手无寸铁的年轻将领身姿依旧笔挺如枪杆一般,半点不损战场挥洒的英姿。站在刘备身后,不卑不亢。
刘备随即接口:“乌程侯相救子龙的恩义,备感念至甚……”
李睦承乌程侯一事,江东有识者皆知这是曹操的离间手段,故而鲜少有人真的当面用这个称呼,对李睦还是都由“权公子”相称。如此一来,赵云习惯性的一句“权公子”和刘备的称呼不同,落在在座的江东将士耳中,倒立刻生出几分亲疏差别来。
“刘使君何出此言?”李睦也察觉了其中的差别,更乐得有如此差别,眉梢一挑,摆一摆手,“权素敬慕子龙将军忠义,又岂是挟恩望报之人?”
她救赵云,关他刘备什么事?语声一顿,眼角的余光正好瞥到赵云垂在身侧的手关节处隐约泛着一层微白,似是用力握紧了一下,心中一动,伸手朝周瑜肩上一拍,似笑非笑:“若照使君之言细论起来,我救子龙于袁绍之手,公瑾又救关将军于曹操,使君在江东欠下的人情何其多也。”
见刘备被她刺得一愣,周瑜唇角轻扬——李睦算起帐来,从来就不会疏漏。
一面说一面入席,侍者把盏,醇香的酒浆递到刘备面前,仿佛看到了满满一盏米粮,引得他心中又是一阵感慨江东少年当家,不知米贵粮难。
接过酒盏,他站起身抬手先向周瑜致意:“淮阴之战,云长鲁莽,犯贵军之威,备借此酒向公瑾赔罪。”
关羽立在他身后也向周瑜抱拳。想起那一夜莫名其妙的鏖战,他就不禁脸上发热。原不让张飞领军时他还道周瑜会记前仇,没想到他贸然袭营打了一夜,最后被虎豹骑抄了后路,还是要赖周瑜出兵相助。他纵然自傲本领,对周瑜的心胸气度却还是感激佩服的。
只是刘备这话说得还是别有用心。
当时领军的是太史慈,就算太史慈此时不在,犯江东军威,难道不是该向孙绍赔罪么?更何况,李睦刚还说周瑜救关羽于虎豹骑中,刘备再提夜袭,被人袭营在前,却出兵相救在后,很有几分故意“提醒”众人周瑜恩怨不分的意味。
“有酒无乐非待客之道,不如由蒙及众将士为主公演武助兴?”吕蒙饮了两坛子蒸馏酒,一身沉稳剩不下几许,跳脱飞扬的本性故态复萌。斜睨关羽一眼,对这个滴酒未沾却面红若枣的男子投去挑衅的一瞥,再向着孙绍拱手,语有所指,“壮我兵威。”
此言一出,话音未落,里里外外的将士就立刻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淮阴的夜袭不止令李睦不爽至今,军中将士,无论是当时亲身经历那一战的,还是事后听闻的,都也一直憋着一股闷气。
吕蒙在皖城稳扎稳打,耐着性子以守势居多,做梦都渴望放手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不料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么一段,更是窝火不已。如今刘备送上门来,借着酒劲,他浑身的骨头都叫嚣着要他狠狠打上一场。总算微醺未醉,脑中清明不散,还知道寻个助兴的借口。
孙绍一听要演武,立刻两眼放光,紧紧抿着唇,满面期许地朝李睦投去一眼,随即又看周瑜一眼。这一年来军中的比试他也见的不少了,可越看就越是遗憾错过了周瑜和太史慈的那场比斗。如今一方是在淮阴与周瑜对战一夜不败的关羽,另一方则是他父亲孙策也称赞过少年资高的吕蒙,让他如何不兴奋?
虽说刘备此来为客,邀客演武似乎有些失礼,但他来的实在不是时候,酒过三巡,这些疆场拼杀的将士全身的血液都被酒劲点燃,群情激昂之下,很有几分刘备若不点头,今天不管他为何而来,连这个门都别想走出去的意思。
李睦与周瑜对视一眼,微微皱眉。关羽在后世被尊为武圣,吕蒙能否在他手里占到上风,她实在是心里没底。
然而,她一念未决,赵云自刘备身后走出来,向他躬身一礼:“既是演武,云愿一试。”
吕蒙言下的意思明明白白,刘备若一味退让,此行就算是白来一趟,没有江东的船走水路,他要避开曹操的耳目去荆州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但若关羽出手,且不说他这结义兄弟的性子高傲,对上周瑜或许还会因前事稍有顾及,而遇上生事寻衅的吕蒙……稍有差池,扫了江东的颜面,他要借的船也就跟着一起“差池”了。
故而赵云走出来时,刘备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几乎立刻就点了头。赵云武艺高强,又为人谦和,还欠了李睦个救命的人情,必不会出手过分。
得刘备准许,赵云又向孙绍行一礼。孙绍个子矮,一眼看去,就看到他空荡荡的腰侧:“你没带剑?”
“取我剑来。”李睦扬眉一笑,朝身后一摆手,自有亲兵将青釭剑捧到赵云面前,“子龙若不弃,试试此剑合用否?”
她见赵云跟着刘备同来时就转头吩咐了亲兵去取来青釭剑,周瑜那时正起身迎刘备,知道她落后了一步却也并不曾留意,这会儿听她如此一句,目光往那柄样式古朴的长剑上一扫,一眼就认出这把李睦特意为他向曹操要来的青釭剑,不禁眉头猛然一皱。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赵云接过剑,入手一掂就知此剑不凡,微微躬身朝李睦道谢,再向孙绍致意。
吕蒙眯一眯眼,整个人全神贯注起来,酒意顿时消了一大半。
李睦从不隐瞒她欲招揽赵云的意图,也没刻意瞒下被赵云所拒的消息,面对这个令李睦青眼有加的年轻将领,他虽然看似轻松,心里却不敢怠慢,好似听到了冲锋的号角,热血沸腾,满腔斗志。
吕蒙平素里用的是长刀,腰里配的也是阔面单刃的环首刀,手握刀柄撤刀出鞘,率先横于肘后向坐上主位执礼,然后垂向足尖,向赵云道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