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看被抓个正着,李睦脸上一热,干脆光明正大地一眼瞪了回去。
“咳……”周瑜轻咳一声,朝她偏了偏头。
“咳……”李睦也咳,颇有与他杠上的态势。
周瑜摇了摇头,抬手朝她行礼,笑容戏谑:“权公子,公治先生所议,权公子意下如何?”
啊?
李睦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就见到孙乾正向她拱手,目光之中,满是期望恳切之色,显然是在等她回答什么。
那文绉绉的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李睦哪里还能回想起来他问了什么?
“咳……”原本赌气般的咳嗽这回带上了几分真心,李睦低着头使劲清嗓,清到孙乾听不下去出言问候,这才停下来慢慢说一句“不碍”。
借着这当口,已然思索出应对之法:“公治先生之议,权定当转报,请我主定夺。”
周瑜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被李睦狠狠又瞪一眼。
听到要转报孙绍,孙乾原还想再说,不想周瑜这一声笑倒是令他心头猛地一凛。突然想到临行时刘备特意叮嘱的一句话来——可拜孙氏,但出兵之令需由周郎应下才算作数。
看来……他还有必要单独去周瑜府上拜会一番。
送走神色不定的孙乾,李睦转头见周瑜唇边仍旧挂了一丝戏谑的笑容看她,眉毛一挑就要继续瞪他,然而转念一想方才的情形,又不禁自己也觉得好笑,眉峰一动,就率先破功笑了出来。
春日浅暖,一缕淡淡的阳光贴着飞檐斗拱斜挂下来,似乎带着一层暖意渐渐从肌肤里沁入肺腑,少女飞扬的眉眼在这阳光里仿似镀了一层柔华,容颜如画。
周瑜一时看得发怔,唇角越扬越高,沉静的眸中渐渐也跟着显出笑意来。
“方才他说了什么?”一脸灿然将褪未褪,李睦伸手拢了拢耳边的鬓发,转过脸来。
“他说徐州本是伯符打下来的城池,刘备只想暂借徐州落脚,待攻取了寿春,就将徐州还给我们。”原先因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生出的荒诞和嘲讽之意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散去,此时再重复一遍,周瑜的语气竟是平和温文,仿似真的只是复述一遍方才孙乾所言。
“借徐州?”李睦微微一怔——这桥段怎么如此熟悉?
刘备不是该要借荆州的么?
这么想着,她唇边还未敛尽的笑意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嘲讽之意。
这刘备,还真是那她当个小孩子哄啊……
“连刘备都看上了寿春,看来你此番出兵有得热闹了。”随手在周瑜肩上一拍,李睦语气一顿,目光轻闪,“不若你攻寿春,我去广陵……”
“不行!”话还没说完,周瑜的眼中就立刻露出不赞同之色。
“为何不行?”李睦不服气,两手一摊摆事实,“我去广陵又不是去争徐州的,怕什么?就连刘备也有意寿春,曹操岂会没有?有我在徐州,曹操多疑,总会心存防备我会真的要打徐州,所谓兵法,不就讲究虚虚实实么?”
“你不打徐州?”周瑜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犹豫,“此言当真?”
李睦不答,只表露了个他说了句废话的表情。
周瑜立即微笑:“那……让子义与你同去。”
“都说了不打,我兄去了有何用……”话音一顿,李睦突然醒悟,“寿春有战而徐州太平,你在寿春而我兄随我至徐州……你故意要分他兵权。”
不是问句,而是结论。
她原就打算要借周瑜和太史慈在军营中的比斗营造一处与周瑜争权的局面,令江东六郡各大派系纷纷偏入他们的阵营中,从而汇聚一起,明争暗合。要制造冲突点,又有什么比战场争胜争军功更为合适的借口?
被李睦一语点破用意,周瑜眼中笑意更深,眉梢眼角还隐约有点骄傲的模样,还有一点点得意自喜。
也不知是谁头一回被李睦猜中用意时凛然诧异,暗暗心惊,严阵防范。
“那阿绍……”
“我就在这里,为二叔督察粮草!”孩子童稚的声音清清脆脆,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明快,却掷地有声,坚定又明澈。
孙绍为江东之主,故而纵然孙乾是代表了刘备前来,出于身份对等,不落下风的考虑,接见之事就由周瑜和李睦出面挡了。而李睦觉得孙绍现在正是要多学多看的年纪,就留他坐于屏风后听,孙乾走后,孙绍也就从屏风后走出来,蹭到她脚边仰着头看她和周瑜合力给人挖坑。
小小孩童的心里自是钦慕父亲勇烈威武,也向往点将台上的赫赫威仪,他也想一同出战,也想有朝一日,能自己策马扬鞭,疾驰在军营内,疆场上。所以一听到李睦提及他,就立刻出声。
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唇角微抿,凤目湛湛,摆出记忆里父亲坐于军案前的架势,只觉得这样就能与战场沾到一点边,与父亲沾到一点边。心里却绷得紧紧的,他没明白到底是打徐州还是打寿春,只唯恐帮不上忙,出不了力。
童言稚语,故作老成,李睦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然而这笑意之中没有半点不以为然,甚至还带了几分略显浮夸的欣慰意味。
蹲低身子,凑到孙绍身旁,与他平视的目光锋锐尽敛,她认认真真地问他:“若我置一万兵力于寿春,五千于广陵,兵士每两人每日耗米一合,而运粮之民夫则每三人每日耗米一合,每名民夫可负十合之重,若此去寿春需行军半月,而去徐州广陵仅需七日,那两地各需征调多少民夫运粮?又需提前备下多少粮草?”
军前运粮,要考虑根据行军的路线远近分批前去,还要考虑去程因负粮而行所以速度慢,一路光是民夫也要每日消耗粮食,而回程时又因其空手则不算粮食消耗,同时又要考虑天气影响行军速度,多耗多少钱粮。这粮草调集督察,没有现代的各类工具,李睦也是每每算得眼冒金星,整个郡府之中,军营之内,更是有专门的人手日日计算,又岂是一个六岁小儿能识?
孙绍只想了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
☆、第一百零一章
李睦摸了摸毛茸茸的头发,轻轻一笑:“阿绍,调兵有将军,军粮有长史,你是六郡之主,就该做六郡之主该做的事。”
小家伙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三万兵马每日驻留在外耗粮约百斛,那三十万就是千斛,三千就是十斛,谁要是告诉你一万五千兵马需要百斛,那就是欺瞒于你。不管是一百斛,还是一百一十斛,都是欺瞒于你。”
周瑜抬眼看着毫无形象蹲在孙绍面前扳着手指算数的女子,目光粲然。
原只知她擅算,从下邳到寻阳,城中存粮收粮,税粮军粮,她都能算得清清楚楚。初到下邳时,不是没遇到过有人欺她年少,或暗自盗粮,或谎报虚数,但皆被她一眼识穿。久而久之,论数便再无人敢在她面前欺瞒蒙混。但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她竟是这般算法。
以三万兵马耗粮为准,等幅添减,若相差大了自然就是有问题,而若当事之人存心欺瞒,自当是会心虚,以算术查人心,再以人心遴选出需要重新算过的情况,如此一来,只要建立了一定的精确性,威仪自立,也自然令人心生敬畏。
既是算术之法,何尝又不是暗合兵家攻心之术?
想到之前算计豪门士族献酒时的情形,不禁唇角扬得更高——无论为官为妇,她都算得高明!
孙绍抿着唇也跟着认认真真扳手指:“那我就以百斛为数,一月为期,先留三千斛粮草备战!”
百斛之数,是将民夫的消耗也计算在内,而军队不到目的地,民夫运送粮草的路程短,自然也就消耗不了百斛粮草,七天和半个月放在一起就按照半个月算,来半个月去半个月,就是一整个月,有这三千斛粮草打底,至少就能发兵,至于这仗要打多久,再追加多少粮草,那就要领兵之将与掌粮之吏一同商议,再重新送报,另请孙绍定夺之事了。
但这三千之数他能说清条理,论明缘由地定下来,这些官吏就不敢小看了这个娃娃主公。
看着李睦一下一下把孙绍的额发揉乱,一边又眯着眼睛算计的模样,周瑜也不禁伸手在小家伙的头上揉了一把——手感,确实不错。
对于出兵的安排,与以程普为首的武将沟通,自然是交由周瑜去做。
说一说壮志成就,军功威武,说一说袁术欺人,毕竟当初以传国玉玺换回孙氏旧部之事这些老将都心知肚明,再说孙策之死与左慈的关系,左慈与曹操的关系。武将本就不畏战,自是一片群情激昂。
而李睦与以张昭为首的文臣一番对答就远没有那么容易了。
张昭性格持重,又是孙策亲自请出山的名士。原本孙策每战躬亲的时候他也不赞同地强拦过,再加上顾雍沉着张脸话虽不多,却句句皆指江东需休养生息,不能再战。就连太史慈和周瑜在军营的那一场比斗都被他们用来当做内部不稳,需要安定的实例来说。再到后来,同来的另一人甚至连吴之勾践,需卧薪尝胆的话都说了出来。
李睦直接拍案翻脸——别的文绉绉的话她听得一知半解,但勾践还是知道的。这岂不是等于在说吴属亡国?
那人此言一出,也自知失言,见李睦拍案而起,连忙拜伏于地,连连道罪,却还是一口咬定此时不宜开战。
李睦恨得直咬牙,最后冷笑一声,也不理趴在地上的那个她连名字都一时忘了的人,直接向顾雍和张昭拱手。
“敢问顾公现官居何位?”
不料她突有此问,顾雍再沉着也是一愣,端了手肃然答道:“月前随诏,令雍领会稽郡丞。”
“雍郡丞。”李睦朝他再拱一拱手,转而又问张昭,“若我没记错,张公是为长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