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跟翠娥曾经拜过天地,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五十年前在忘忧谷里,那座山洞旁的土地上,他俩撮土为香,天地为媒,日月为证。
双双跪在地上,他用一方手帕戴在她头上,然后揭下,就算喜结连理。
没有人知道,没有操办,没有乡亲们的祝福,那个年代甚至吃的都没有。
山洞成为他们的洞房,草铺成为他们的婚床。
那是最原始最古朴,最纯真的婚姻,感情也是最真挚的……五十年的坚守跟等待就是最好的证明。
何先生上山了,王富贵安排两个员工帮他推着轮椅。
玛丽跟翠娥站在两侧,来到桃花镇村南的坟场。
何家的祖坟跟其他人不在一块,是单独的坟丘。
哪儿埋着何家的祖辈先人,有他的祖爷爷祖奶奶,爷爷奶奶,父亲跟母亲,一共三座坟头。
按说,何家最早落户桃花镇,应该是大户。
可他们家代代单传,到何先生这一辈,只剩下了他自己。
不仅人才凋零,子孙一点都不旺盛。
全村人都觉得老天不公,按照何家人的德行,早该子孙满堂,为啥老天要让他们绝后?
但何先生却一直没在乎,全都为了那份坚守。
不然,他早就儿子孙子满地跑了。
坟墓上生长了很多杂草,何先生让玛丽将那些杂草一点点拔除。
蜡烛跟纸钱烧起,纸灰袅袅升起。
老何说:“爷爷奶奶,爹,娘,我看你们来了……!
今天我要告诉你们个好消息,翠娥回来了,我的女儿也回来了……。
他们全都会落户在桃花镇,再也不走了……。
十枝桃花九丫开,一枝单等状元来,那个状元我也找到了,就是富贵……。
山里人全都过上了好日子,你们也该瞑目了……。
几天以后我也会埋在这里,将来翠娥跟玛丽都会埋在这里。
咱们全家人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开……!”
老何嘴巴里念叨,脸上却挂着微笑。
他不怕死,那边都是亲人们,以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亲人聚在一起。
有亲人就啥都不怕,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
活着是这样,死了也是这样……。
王富贵却一跺脚:“伯,你说啥丧气话?你还要活一百岁呢!”
玛丽也说:“是啊爸,祭祖完毕咱还回医院,等你出院,我跟妈一起照顾您。”
何先生却摆摆手:“没时间了,我很知足,因为上天给了我一切!
富贵咱回吧,后天就派人帮我挖坑,棺材我也准备好了,我离开的时间是五天以后的黄昏……。”
何先生不但算好了自己咽气的时间,而且真的准备了一口棺材。
他还做一套寿衣,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果然,翠娥跟玛丽将他抬回家的当天晚上,何先生就穿上寿衣沉沉睡去。
这一睡,再也没有睁开眼。
他的手一直拉着妻子跟女儿,没有松开。
三天以后他就掐住时辰,全身一动不动,只是仰天打着呼噜。
那呼噜声高低起伏,胸膛也一鼓一张。
额头跟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跟熨斗烫过一样,平展展的,嘴角微微显出笑意。
王富贵说:“何伯的天门开了,他真的要走了……。”
第五天的黄昏,老何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最终断绝呼吸。
跟他说的时间一模一样,走得十分安详,一点都没遭罪。
瞧着丈夫逐渐冰冷的尸体,翠娥终于发出一声竭嘶底里的呼嚎:“俺的夫啊……!”
玛丽也嚎哭起来。
赵有来作为女婿也在场,本想帮老人更衣,却发现衣服跟鞋子全都穿整齐,因此没他啥事。
何先生的丧事当然有王富贵亲自操办。
棺材抬出来,富贵发现很薄,是杨木的,一拳就能打个窟窿。
他很不满意,立刻:“来人,把我爹的那口棺材抬来,给何伯伯用上!”
王长庚也准备了棺材,是最好的松木,又厚又重。
侯三闻听不干了,立刻说:“王富贵你住手!何伯伯的棺材应该用俺家的。别忘了老子是开棺材铺的……。”
王富贵眼睛一瞪:“这你也跟我争?”
“废话!我的棺材不要钱,白送!何伯伯德高望重,我送一副最好的棺材给他!!”
侯三之所以慷慨,是因为得到过何先生的好处。
当初他的断腿,还有他老娘大木瓜被狼咬破屁股,都是在何先生的照顾下痊愈的。
做人应该知恩图报。
可翠娥却说:“你们别争了,就用这口棺材!我丈夫之所以采用这棺材,一定有他的道理,咱们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目前不是钱不钱的事,何先生也有钱,好棺材买得起,用这个,当然有他的用意。
于是王富贵跟侯三不再争辩,立刻帮老人办丧事。
何先生的丧事办得十分排场,全村人都来凑份子。
一天的时间不到,竟然凑了几十万。
大街上高搭灵棚,纸人纸马跟花圈从这头排到那头。
大家还请来两个响器班子,对着吹,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
出殡的这天更加声势浩大,不仅仅十里八乡的人赶来吊唁,就是乡里跟县里还有市里的领导也纷纷开车来吊唁。
甚至几千里以外的大学生跟干部,同样赶回家帮忙。
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何先生活着的时候救过的人不计其数,数以万计。
别管多远,都要过来送老人一程。
“起殡喽……!上路喽……!鞭炮开路,送老人走喽——!”
主管一声呐喊,三十六条木杠同时抬起。
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纷纷向前不甘落后。
首先抬起的是架子,棺材就放在架子里面。
一路走鞭炮一路鸣响,纸钱不断抛洒。
翠娥跟玛丽身穿重孝,哭得悲悲切切。
从村子到坟地至少四里地,半道上换人不换杠,老人终于一点点被抬上山。
风水先生将罗盘定好,棺材放进坑里,荒田上很快垒起一座大大的坟包。
人从土中来,还要回到土中去。
所谓盖棺定论,当棺材盖上的那一刻,才能宣布这人一生的功过是非。
好人,坏人,奸诈还是圆滑,踏实还是勤劳,助人为乐还是坑蒙拐骗?
何先生的一生是光辉的,就像一根蜡烛,时刻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侯三瞧着浩大的阵势,不由深深发出感叹。
“唉……如果我以后死了,能跟何先生一样排场,这辈子就不白活。”
王富贵说:“要不然你现在死一下我瞅瞅,保证如意帮你办的丧事比这个还排场!”
侯三闻听眼睛一瞪:“我才不死嘞,你是全省第一首富,场面比我更大!你咋不死一下我瞅瞅?!”
两亲家竟然逗起了嘴,众人闻听在旁边不由暗暗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