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熙知道,有修士存在的世界分为正法、像法、末法三个时代,正法时代类似于封神之战,时常有人能够肉身成圣,破界飞升;像法仍旧沿袭着以前的传统,但飞升者基本杜绝了;而末法时代则会变成赤裸裸的丛林法则,正道与魔道除了久远以前传下的仇恨外,行事手段几乎没有区别。
但是佛祖突然提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只是看不惯而已,并不是佛祖你想的那种……”再说杀人多和善良扯得上什么关系?
“释门中有一门‘杀度法’,非大智慧者不能为。譬如见人行恶事,其魔障太深,不能救度,便以杀止之,则此人不会再犯下更深的恶业,但杀戮之罪,由执行者自己承受,这难道不是一门慈悲之法?”琉璃佛祖反问她。
“不行啊,佛祖你这是诡辩,要按这么说,魔门弟子就是天下一等一的慈悲之人了。”
“起心动念不同,自然性质也不同。魔门中人乃是掠夺他人以利己,行杀度法之人则是为了挽救他人,怎能混为一谈?”
“也就是说魔门中人大肆杀戮的副作用,反而比正道人小得多?这是什么鬼?”夏元熙听说过,魔道有些数万年前的老魔头以杀戮入道,最后也是得道飞升他界了,比如有个修罗法界就是为专门接引这类好战分子存在的,相当于琉璃佛祖的琉璃净土。但是昆仑竟然有位前辈因为除魔太多而失去飞升机会,怎么看都是双重标准啊!
“因为他们是弱肉强食,顺天而行,而要阻止末法时代的到来,则是逆流而上,自然遇到的条件也更为苛刻。同是杀人者,一个认为天下众生性命无足挂齿,就算杀再多人,心中也毫无动摇;另一个却要时刻在心中衡量取舍,所以反倒是心中存有善念那方不得善果。”琉璃佛祖悠悠道。
“那位昆仑的前辈……后来怎样了?”
“飞升之际,他穿过三十三天,正要破开虚空,前往他界。正在那时,他鬼使神差地向下界看了一眼……”
“然后呢?”
“下方凡界三千红尘,其中又有新魔孕育,这样的场景让他产生了怀疑,对自己道心的怀疑。如果说世人本就期待魔的到来,那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什么?因为这样的动摇,一瞬间界门关闭,天花枯萎,头顶功德宝华庆云消散一空,那位仙君也就再也飞升无望。”
“……正道太难混了,我要退圈。”话说这位佛祖是魔道派来的吧?怎么嘛事不干,专门打击人?
“如果这是小檀越本心,也并无不可。但违逆自己心意,无论对正道还是魔道来说,都是歧路。”
“佛祖刚刚一直在说本心,那本心是什么?”老实说,夏元熙自己也对未来十分迷惘,一直以来她所做的就是自由自在且轻松愉快地变强罢了,既没有苦大仇深的家世,又没有打不过的仇敌,所以缺乏一个长期的目标,让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本心。
“心长在小檀越身上,问人不如问己。所以,佛曰:不可说。”
……你根本连打酱油都不如啊!!!夏元熙无语了。
“无论释、道,最为高深的学问就是‘明心见性’,这还需自己去体会,外人帮不得。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体会的,如果小檀越难以抉择,不妨在行事前先思考,此事究竟合不合自己本心?假以时日,必定有所顿悟,眼下不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等等,先不要走!以前东西宗之战,佛祖认为哪方才是对的?杜仲告诉我的是真相吗?”眼看琉璃佛祖的身影要消失,夏元熙忙喊住他问道。
“世间本无对错,西宗之丹术乃顺天而为,东宗欲逆天行事罢了。”伴随着最后一句话,散发着琉璃光焰的身影消失无踪。
顺天而为吗?确实是今后的趋势呢……毕竟世界规则会越来越固化,让修士们越来越多靠掠夺天材地宝服食修炼。
但是,如果她最喜欢的昆仑、还有里面那些她挚爱的同门都选择与天地抗衡,那她也会奉陪到底!
☆、第183章 丹方·祸乱始(十三)
另一方,薛景纯这日正坐在紫极殿中入定,说来也讽刺,人人皆是想要勘破胎中之谜,唯有他例外,乃是觉醒了又竭力遗忘,否则这具身体就会承受不住业火的焚烧,化为灰烬。
如果他能忘记过去的自己,在转世后在三千大道中重新选择另一条,那他也将同以往的自己割裂开,有机会如同一个普通修士般修行飞升。可是当年东西宗之战,情势危急,他迫不得已解放了部分记忆,虽然瞬间获得了超凡的力量,但随之到来的业障惩罚的后遗症一直持续至今。
这入定几乎是薛景纯每日功课,每天遗忘一点,或许总有一天能够抛开以往的事。只可惜缺口已经打开,往昔之种种念头如野草春风吹又生,就算借助太虚镜的力量,也只能让它们不再扩散而已,这也正是他近些年深居简出的原因。
只不过今日,薛景纯突然觉得心意躁动难平,对于他这种级别的修士来说,是很罕见的现象,一般都属于心念感应的自然示警,遇到了总要卜上一卦。
于是他走出紫极殿,站在殿前广阔的圜丘上遥望夜空。
昆仑仙山高万仞,云海尚在其下,所以夜幕上的漫天星辉无所遮蔽,熠熠闪烁宛如一条光耀形成的河流。如果常人在此,大多为被雄伟壮丽、横架穹窿的灿烂天河所震撼吧?
不过在精通星象之术的修士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常人所见无外乎实星,但天幕中还有为数更多的虚星存在,它们或许是远古大能开辟诸如琉璃净土、极乐净土、修罗法界之类天外天世界的投影;或许是像红鸾星、天喜星这类,属于封神时代被斩落的仙人魂魄所凝……这些虚星肉眼凡胎不能见,却能被一些占星术士们隐约感知,从而趋吉避凶。
这也是佛道两门对于过去未来理解的差别,佛门认为世事无常,所以他们的预知手段是心灵感应,修为到了,自然而然会获得一些未来感知能力;而道门则更倾向于摸索天地规则,道门三式的遁甲、太乙和六壬都是利用八卦、天干地支等规则推测过去未来的方式,虽然不如佛门类似“亲眼所见”的更直观准确,但好处是无须修为,只要学会方式就能施展,准确与否只看对于该占卜方式的精深程度。
所以,这也是薛景纯能使用,而且刻意没有遗忘的前世少数记忆之一。他的卜筮方式是紫微斗数,也是一门极高深的占星法诀。在他看来,这些量如恒沙的虚星并不比一旁的实星难辨认,事实上夜空中的亿万星辰对他来说不过掌上观纹,于是轻而易举就大致推测出现在东海发生的事。
待他想要看得更加清楚时,只觉得刚刚被压制的躁动情绪又开始翻腾,而袖口和领口等位置也冒出细细的火苗,让他不得不扶住圜丘边的白玉栏杆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我说你这几年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这下一个月功夫又打水漂,不想死就快给我收敛心绪!玄玑小丫头那边,我会让怀星小子通知赏善罚恶殿的人去处理,你现在哪也去不了,所以安心入定吧。”
说话的是薛景纯肩头坐着一个小人,看形貌是太虚童子的缩小版。对立教祖师传下的它来说,叫现任掌教岑无稽为“怀星小子”也是理所应当的。
日月始分之时,太阳与太阴星刚从混沌中诞生,它们中央各自掉落了一块羲和赤铜和广寒银魄,太虚镜就是昆仑立教祖师玉虚子以这两件至宝打造而成。
不过玉虚子可能觉得余下的边角料也做不了他用,就打造了一枚太极形状的镜坠,系于太虚镜后面的九龙交钮。这镜坠和镜子本身浑然一体,其实器灵都是太虚童子,这小人也相当于太虚童子的分身。
现在,镜坠系在薛景纯的腰带丝绦上。有了它,薛景纯就可以沟通镇压门派气运的太虚镜,借助后天灵宝的力量,在镜中经历轮回,遗忘前世记忆。
但刚刚薛景纯又强行用前世学的技能揣测天机,基本让一个月的水磨工夫前功尽弃,难怪太虚童子会不高兴。
他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欠妥,太虚镜本来就是大爷脾气,估计不是看他有伤在身,大概早就当头棒喝了,对于前辈器灵的指责,他只能点头称是。
“谢过太虚前辈。”
……
在遥远的东海,夏元熙已经下定了决心,尽管她并不知道谁对谁错,或许西宗当初创立丹术的初心是为了天下修士的福祉,但她与东宗的薛景纯、王诩等人相处多年,信得过他们的品性;加上剑湖宫、洞阳上馆等正道门派中如陶慕剑、梁明月者也都是高洁之人,反观那些以服药为主的新门派,时常为了一些丹药物资同门相残,两相对比,她自然更对古修们更有好感。
佛祖告诉她世间无对错,重要的是合乎本心。夏元熙也不再纠结“到底谁是正义”这种无聊的问题,转而只看到底那一方的行事手段更让自己赞同,结果毫无疑问。
这也正是直面本心的最佳答案,因为她本就不知道这一系列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强行下决断,那只能谬之千里。所以,她选择的是信任自己的同门们。
【孺子可教。】
冥冥中听见琉璃佛祖的赞叹,夏元熙睁开眼,满目的地脉之火仍旧保持着刚刚的模样,仿佛已经被冻结,周围挣扎的修士们惊恐痛苦的表情凝固,像是封在琥珀中的昆虫。
“佛祖,虽然这些人也是死有余辜,可是我并不想让墨知非的计划得逞!怎样才能阻止他练成丹药?”
【我的法门需要以慈悲心立誓,小檀越准备好了吗?】
夏元熙举目四望,火焰中的众生相一一折射出地狱般的场景。
“他们犯下罪业虽然万死难辞其咎,但总归是人类。我觉得我很难生出同情心,不过就算是罪人,也该由一个人的方式死去,我唯一能给他们的慈悲是——给与他们应有的下场,但绝不是作为丹炉里的材料!”
【小檀越的答案真是出乎我意料,既然心中有了成算,那就去做吧。】
佛祖一声佛号“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如一道清泉,流遍夏元熙三脉四肢七万二千脉道及至全身八万四千汗毛孔,然后从皮肤表面喷薄而出,让她整个人如蒙在一层淡淡的辉光中。
常人都说,“萤光之火岂能与皓月争辉?”她身上的微光仅与春天的薄暮相仿佛,而周围的地火则如日炎一般耀目,按理说应该被隐埋于其中,再也看不见才是。但不知怎的,偶然有几人匆忙瞥过静静浮于火海中的她时,却首先只能看到那浮尘一般暗淡的光芒。
因为那是琉璃光如来的成道法门《琉璃光王本愿经》的第一层,名曰“阳焰相”,以日光下如焰火飘荡的尘埃喻之,所以周身能散发出阳焰般的微光,称为“无垢光”,乃是至纯至精的明光之英,所以纵然微弱,但一切凡火都不能掩盖它的光辉。
经中有四种火焰,外火降魔破邪,内火济世渡人,秘密火摧毁八万四千烦恼,空性火直指本心。像琉璃佛祖当年燃烧法身就释放出了让一界生灵都弃魔从善的内火光焰。
夏元熙现在并不明白真正的慈悲心是什么,她的誓愿也是近乎吝啬地只许给那些墨家修士一个体面死法,但外火毕竟是四种火焰中最简单的一门,加上佛祖的暗助,以及此地环境的加成,让她勉强能以第一层“阳焰相”水平发出无垢宝光。
外火主要是以灵热为食,自身炽燃智慧火焰。于是周围修士突然觉得,自己身边不怎么热了?还道是地火耗尽,没想到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小女孩静静漂浮在空中,一切火焰如万川归留流般涌向她,并驯服地环绕在她身边,被她周身肌肤吸入。
那场景,简直就像是烈焰中诞生的精灵,在无边无量火焰构筑的祭坛上俯视众生一般。
夏元熙初窥佛道门径,只觉得心中一轮明光洞照当空,身心无尘无翳。本心终究是修道修佛中最为玄妙之事,此番她扫除烦恼,不再纠结,也找到今后前进的方向,困扰自己多年的关窍隐隐有松动的迹象,看样子似乎是突破的前兆,于是更加专心致志吸取周围的光热,用佛教法门印证自身道法。
她这举动正暗合修道无上妙理,毕竟“道性”与“佛性”始终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都认为元神或本性清净无染,乃是后天红尘俗世掩盖了它,就像婴儿并不懂得爱恨情仇,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爱欲憎恨,迷失了本心,所以找回本心的过程就称为明心见性。像琉璃佛祖当年发下大愿有一条就是“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而道门的追求则是“体若虚空,表里莹彻,一尘不染,辉辉晃晃,照应无方”,二者竟然出奇的相似。
大道殊途同归,许多得道真人多与佛道高僧交流论道,以佛法与自身相印证。像昆仑虽然都是道士,但薛景纯对号称“无上圆满”、佛门中最深奥的华严经都颇有研究;褚照青一脉貌似更加擅长律宗经典;而王诩道法是真实与虚幻之道,所以他学的是唯识……夏元熙有时会发现一群人模狗样的道长口称“如是我闻”“世尊云云”,聚在一起辩论佛法,经常会让她觉得这些人是不是拿错了剧本……
当然,薛景纯偶尔也会试图向她讲解佛法,但后果总是让他大摇其头……华严以深奥闻名的经义对夏元熙来说简直是惨无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