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潇晗的视线慢慢垂下,落在面前的灵茶上,灵茶已经凉了,连灵力都渐渐地消散了,她的视线落在灵茶上,思维却不再那里,她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这些,人,不,神祇,怎么能这样呢。
难道寿元长久,便可以为所欲为到将一切、包括自己的儿女当做提升修为,或者延续自己寿元的工具?
张潇晗瞠目结舌,她不想相信,可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那样鲜明地回荡在脑海中,让她不得不信,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有她这个外来者才看得清清楚楚,玄黄大陆张家的陪嫁炉鼎,燕道的剑阵法术,云凤、夏青莲、木槿的遭遇,整个灵武大陆对女修的态度,如果这些仅仅是下界修士想要飞升的不得已,那么仙士对飞升修士灵力的吸收……还有她亲身经历的一切。
哪怕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万年,早已经知道修仙世界的残酷,可事实的真相还是让她不适宜,可她真的是在这里生活了万年了吗?这万年之中,她至少有九成的时间在闭关——碎婴重修的八千年,炼丹炼器制符的时间,还有闭关修炼……
所谓了万年寿元,真的用在活着,感受着生活的时间是几百年?还不说这几百年中有多少是在恐惧中度过。
她还是一个身有莫大机缘的修士,其他人呢?难怪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说,实在是到了他们那样的高度,其他的生灵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潇晗慢慢伸手捧起灵茶,放到嘴边饮了一口,借着这样的动作分散下心中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并不是很难过,若是概括她的情绪,只是觉得悲哀。
从穿越以来,她有时间就会问自己,人为什么活着,大抵的原因,活着就是活着而已,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不在生命尽头的时候后悔这一生的碌碌无为,甚至这样的话她还拿出来激励别人,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啊,天帝创造五界之时便定下了规则,活着,所有五界生灵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五界的创造者。
凡人来繁育后代,其中有灵根的修士修炼,互相争夺有限的资源来提升修为,供养上一层修士,循环往复,一直到天帝,站在天帝的角度,这是没有错的,因为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给了这个世界生灵一个生存的机会。
就如这里的修士祭炼出分身,便对分身有生杀大权,父母生养了儿女,便要主宰儿女的一切,哪怕在前世,不也有人类创造了机器人,便不允许机器人违逆人类的思想吗?
想来,前世今生是没有任何差别的,若是有,便也是偶尔,会有被创造的生灵不甘心自己的命运,想要挣脱而已。
比如说她自己,或者猜想出这个隐秘的水家家主,可是,在天意之下,哪怕猜出了这些,竟然一丝一毫不敢泄露。
也许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原住民想到了这些,说了出来,可无一例外地受到天意的惩罚,天意竟然不允许这一切宣扬出去。
张潇晗放下手里的茶杯,轻轻的,即便这样,茶杯与托盘还出现了清脆的碰撞,她抬起头,她相信她浑浊的双眼中已经透不出来波澜,她老态龙钟的面颊也做不出更多激动的表情。
“水大人想要怎么做?”张潇晗再说话的时候,确实不带有半分的惊讶,她大约猜出了水淸想要做的,只有带着前世今生记忆的人,才不会惧怕将要面对的吧,因为死过一次的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是没有死过的人无法体会的。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久了,在我成为水家家主之前,我只想要做一个不被任何人控制的修士,安安稳稳地走完一个修士该有的一生,所以我接受信仰之力,却不会将自己的信仰奉献给任何人,而之后,当我得到了水家家主之位后,得知了这所谓的上古传承后,我才发觉我学会了思考,思考作为一个人活着的价值。”
水淸的眼神清明中带着思考时惯有的专注,让他此刻的面容看起来有些许的活泼,仿佛走下了神坛般,“我不再奉献自己的信仰,将水家部分传承至我这一代,最后让生命消失,可是,生命消失了,我就真的将我修炼的一切终结在我这里了吗?这个问题,大概,也只有我才能有资格这么思考的了,毕竟也只有我是带着前世的记忆继续活下来的。”
水淸注视着张潇晗,面色逐渐归于平和,恢复到他惯有的带着贵气的平静,“我记得前世生命结束时候的一切,记得我的灵魂脱离了肉身,记得我是怎么样被收取了身上最后一点灵力的,所以,哪怕是生命终结了,自己以为将毕生的修炼结果全部毁掉,其实,这些修炼出来的灵力要么是被他人吞噬,要么消散在这个世界里,你所有从这个世界取得的都带不走,都留给了这个世界。”
张潇晗心内油然而生震惊,这么唯物的思想出现在一个修士的思想里,尤其还是一个神修,简直带着不可思议。
水淸的嘴角微微牵出一丝冷意的笑容,“我们,所有人,从这个世界里得到了什么,到生命结束的时候,要么送给上一层的修士,要么就要全部还回去,所有人,所有生灵,没有任何意外,这就是天意的规则,我们只不过是天意规则下的奴仆。”
张潇晗瞧着水淸带着冷意的笑容,心内也不由一阵阵发寒,水淸的话与前世的论调是一模一样的,所谓的生于尘,归于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哪里只是这一世的规则,是所有世界的规则。
难道天帝创下世界,便是要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封闭了?除了天帝自己,任何人不得带走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包括所谓的能力,能量?
是的,前世也有守恒定律的,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离开能量守恒。
“我,大约是不想遵从这样的规则吧。”水淸轻轻地道,眼神里忽然带着些迷茫,“可我心底还一直有个疑问,这个世界毕竟是天帝创造,如果没有天帝,就没有世间万物,没有这些生灵,既然我们都是天帝创造的,遵从他的规则,其实,也是应该的吧。”
这该是一个难解的问题,让人矛盾的,生命是被创造的,是不是就该遵从创造者的命令了,好在前世已经有了不一样的答案。
“即便是天帝创造了万物,思维却不是他赋予的,创造者可以收回他所创造的一切,但是收不走因此产生的思想,思维。”张潇晗这般回答着,心底却也有一层迷茫,哪怕她来自前世,思想中带着前世的教育,也摆脱不了“报恩”的概念。
虽然她不赞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说法,但生命既然是被他人创造的,总是要报答的,但报答的也只有生命,却不包括为了延续生命的努力。
“也不该因此收回生命为了体现自身价值的努力。”这一刻,深深压在张潇晗思想深处的巨石忽然消失被搬开,她的心思忽然清明了。
“没有天帝,或者就没有这世间万物,我们需要感恩,感恩天帝创造了世界才有了我们,但天帝没有权利收回我们为这个世界的美好而做的付出,包括我们活着,为了我们自身更好的活着付出的努力。”
水淸的眼神也渐渐清澈起来,他望着张潇晗,好像醍醐灌顶般,清澈的眼神也渐渐坚定起来。
“水大人还记得夜未央吧。”张潇晗道。
“是的。”水淸点点头。
“当初我创造了她,带着我的一点元神,我也就以为,她的生命是我所给予的,她的元神也是我的一部分,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所以,我该掌控她的一切,她甚至不该有自己的思想。”
张潇晗想起她曾经有过的若干分身,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可是后来,她诞生了自己的思维,她不再是我的傀儡,她想要她自我。”
水淸安静地望着张潇晗,他记得夜未央,也记得他对夜未央的态度,他知道张潇晗会说些什么了。
“当时我很是愤怒,我告诉她,是我创造了她,她只能是我的一部分,呵呵,”张潇晗忽然笑了下,“我还记得她的不甘、愤怒,那样的表情,和我自己听到这些话时候会出现的一样,她冷冷地望着我,没有分辨,但我知道她不甘。”
“所以后来你把她送到了神界,给了她自由?”水淸接上道。
“我曾经毁了几个自己的分身,有的是刚刚出现了自我意识,有的是没有出现,但我无法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毁掉一个诞生了完整意识的夜未央。”
张潇晗的眼神与水淸的眼神对视在一起,望着水淸清澈的目光,张潇晗第一次感觉到理解,这个理解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视线中出现过,只有水淸。
“所以,我找到了张老板。”水淸凉薄的双唇轻轻开合,“我们,何尝不是夜未央。”
是的,换一个角度,我们何尝不是夜未央。
可天帝又怎么会是张潇晗?
大殿内安静下来。
张潇晗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同类,他们也都在孤独中产生过迷茫,他们是不是也解决了这份迷茫呢?
“越是往高处,未尝不是越清楚,有些是朦朦胧胧的感觉,有些是隐忍在内心里,我相信不止是水家得到了这个隐秘传承,但只有我水淸有幸结识了张老板,有幸能回到冥界。”水淸打破了沉默道。
张潇晗慢慢道:“我现在还是张潇晗,可一旦我不再是我呢?”
摇摇头,张潇晗笑笑:“不去考虑那些了,有些事情知道不知道,我们都要做自己想要做的,就好像我决定了祭炼冥界一样,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水淸难得笑起来:“张老板这样仁慈的修士……”
张潇晗抬手道:“打住,我向来不仁慈,未来我要做的事情,也并不比天帝所要做的强多少?”
水淸愕然道:“这话怎么说?”
张潇晗冷笑一声:“自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水大人莫非以为我会以一己之力来对抗神祇?”
水淸慢慢摇头,“张老板不肯接受我的信仰之力……”
“因为我还残存些叫做良知的东西。”张潇晗毫不犹豫打断水淸的话,冰冷冷地道,“虽然,这点良知已经少得可怜。”
大殿内再一次沉默下来。
与水淸的讨论只是解决了张潇晗想法中的一种,还有许多是她得不到答案的,她已经有种预感了,在冥界的这些时光,将是她未来中仅有的悠闲时间。
冥界正式运转起来。
不是所有的生灵都有转世的机会,任何规则都是为了掌控者的权利制定的,冥城之外的死气被张潇晗手里的生魂大量吸收,张潇晗却有种对魂修更为不理解的感觉。
凰绝对不是魂修,魂修又是怎样出现的呢?
魂幡与冥旗剥离出来,大量的魂晶被收集进去,在第一位仙界修士的魂魄走进冥城的时候,张潇晗和水淸心照不宣,这个仙界修士的神魂,将成为冥界恢复昌盛之后的第一个祭品。
他的记忆通过往生壁刻录到玉简之内,失去了记忆的神魂被禁锢在特殊的空间内,等待着有朝一日被祭炼成可以吞噬修士灵魂的……魂兵。
天帝的意志之下,五界的规则仍在,但就如“南美洲的蝴蝶扇动一次翅膀带来了太平洋的飓风”一样,微小的变化逐渐席卷五界,以至于在所有修士都注意到变化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早已经成为推动变动的一只只蝴蝶。
也许张潇晗就是这个始作俑者,但也许是最早出现的那个储物袋,张潇晗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她也不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想成为谁。
当张潇晗站在陌生的土地上的时候,识海内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可历经八千多年之后,这般熟悉的感觉却很难让她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