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刚要开口说话,不经意瞥了一眼后视镜,脖子后面的冷汗一下就出来了。
那堆潮湿的黑泥扩散了。
不是最初看到的巴掌大,一整个后座、后座下方,满满的都是。
黑泥仿佛有生命,一起一伏的呼吸着,怔愣间,阴影处好像闪烁了一下,下一秒,一只人类的手掌从黑泥崎岖处伸出。
一只、两只、三只……
每一处起伏都是一只手掌,万千只细小恶心的手掌抽搐着,一点一点朝前蠕动着爬来!
白岐玉想尖叫,想问司机怎么回事,却发现,那堆黑泥的末尾自阴影处朝前蔓延,连接到驾驶座司机的下半身。
白岐玉颤抖着拆下手机壳。
这还是老马某日絮絮叨叨时,随口一提的小技巧:手机壳后放一张百元大钞,万一手机没电,或遇到不能电子支付的商贩,能应急。
他记得清楚,当时他还在实习,带他的前辈提了一嘴:“就算平日不用,古来今往,钱币都是人气重的东西,能辟邪!”
他表面八风不动,左手伸出粉色大钞,右手试探的摸上车把。
“给。”
司机变了脸。
方才和蔼懦弱的大叔,一眨眼面色铁青,双目翻白。
“没别的了吗?找不开。”
“不用找了。”白岐玉说,“剩下的当小费。”
他顾不得司机回话,一把拉开车门,把大钞往司机那一扔,三步并作两步朝外冲!
穿过昏暗不见五指的小区路,穿过迫近秋季还吱吱喳喳的虫鸣声,冲向老楼上昏黄零星的住户灯……
连小区里每次见了他都要上来蹭饭的流浪猫,也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蔓延的不祥,被踩了尾巴一样,惨烈的“喵”了一声,窜进黑暗。
跑出将近几十米,白岐玉才喘着粗气,放缓脚步,回头去看。
小区大门,久年失修的白炽灯泡下,哪儿还有什么车影?
突然,白岐玉“砰”的撞上了一个人。
这人结实的很,像一座山,纹丝不动,把白岐玉撞了一个趔趄。
可白岐玉不看路有错在先,他道歉道:“不好意思……”
说完,便避开男人朝前走。
白岐玉还在想那辆车的事儿,越想越不舒服,害怕是一方面,还浑身犯恶心。
这幻觉太离奇,太荒谬,他又不禁想是不是看错了?
或许,就是个不与时俱进、不讲卫生的老司机……
直到走到楼栋下,才听到背后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对上一双关心的眼。
“你这是怎么了?”
是刚才“山一样”的男的。
微弱的楼道灯下,白岐玉才看清他的模样:这人还挺高,至少一米九。
一件无花色的黑色长袖,宽肩窄腰的;下面是运动裤,勾勒出修长有力的大腿。
最瞩目的,不是男人的身材,而是他的白。
白岐玉自认为已经很白了,可男人比他还白,像从未见过天日、鱼肚皮发腻的白,似乎摁下去,就会溢出咸湿的海水。
可令白岐玉不舒服的,是他的笑。
分明一张冷峻漠然的面庞,偏偏在勾着嘴角笑,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像雕像成型前临时推翻了旧骨相,凭空糊了一张脸上去似的。
“喊我有事吗?”
“我似乎撞得你很重。没事吧?”
“没事,谢谢。”
见白岐玉要走,男人喊住了他:“真少见……我是说你的面相。会长命百岁。”
哈?这说的是什么话?
那一瞬间,白岐玉脑中闪过了很多可能:保险、传销、邪教传道士,甚至踩点的犯罪团伙。
仔细想来,小区中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号人了?这样存在感极强的脸和身材,只要一眼就忘不掉。
白岐玉握紧手机转身:“你……”
男人微笑着打断他:“抱歉,我口不择言了。我自学过面相,你的实在是好,忍不住喊住你。”
他顿了顿:“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刚搬来的住户,张一贺。”
白岐玉没有理会他的恭维,质疑道:“刚搬来?你住哪儿?”
“中单元三楼。”
白岐玉愣了一下,才明白“中单元”是指的二单元。
楼老,一共三个单元,很多住习惯的人把二单元喊做“中单元”。
张一贺指了指二单元:“那边那一堆都是我的东西,还没搬完呢。”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二单元门口确实乌压压的堆着几个大箱子,不过天暗,看不出是什么快递。
“我准备今晚熬夜,把东西都弄上去,”男人继续说,“不然堵着门口,明早会碍事。咱们也算不撞不相识了,加个好友吧?”
白岐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却只看出了真诚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友善”。
许久,他嘲笑自己,怪事儿见多了,不代表所有东西都是坏的,不要杯弓蛇影。
他露出一个笑:“我叫白岐玉,住一单元五楼。你给我号码,我加你吧。”
张一贺掏出手机:“稍等。”
他解释道:“最近换了号。”
张一贺略微笨拙的找到了本机号码,白岐玉加上微信,是个很简约的头像,山顶一颗小树的黑白剪影,还有点禅意。
至此,白岐玉的心才彻底落下。
张一贺是那种很冷峻的长相,但他谈吐温和,是个亲切的脾气,短短几分钟,两人就熟稔了起来。
“……这里住的老人多,他们作息都规律,”白岐玉解释说,“小区老,隔音一般,所以10点后最好别出大动静,不然会被阿叔阿婶们敲门说。”
“还有,小区快递都送到一单元的小超市那,外卖能送到门口。”
他指了指楼边上坏了一半的灯牌,印着“李美瑰超市”。
“住户开的,价格很实惠,小件儿来这买就行。大件儿就得去商场了。”
说着,白岐玉随口一提:“你找的什么快递?挺负责的,能给你扛到楼下。”
张一贺顿了顿:“就一般快递,加了点钱。”
二人在单元口分别,看着张一贺的背影消失在中单元,白岐玉才抬起脚步上楼。
抬手按下客厅灯的开关,灯却没亮。
他摸索着墙,找到客厅西侧的开关,昏黄的圆灯才不情不愿的亮起。
老式电线有个毛病,如果关灯时用了东侧的开关,就必须再用东侧开关开;西侧同理。
而他记性不好,总是记不住关的哪一侧的灯。
但……
那是一年前,傻乎乎刚搬来时的自己了。
白岐玉调出手机备忘录,在【客厅灯】记录表中,找到了上一次的关灯记录。
是西。
他松了一口气,缓了缓神,烧了一壶开水。
老人都说热水压惊,在这儿住久了,他慢慢的戒掉了直喝矿泉水的习惯。
等水开时,门被敲响了。
这倒是稀奇事儿,一单元的住户不多,甚至说少的奇怪:五层楼只住了四户人家。
而且,由于平日作息时间不尽相同,别说聊天、串门了,一年到头都没见过几次面。
至于推销员,就更不可能了。
这小区是老国土局的旧家属院,千禧年后,国土局搬迁到市中心好地段儿的新楼,盖了新的家属院。混的好的住户早搬走了,旧房子卖的卖、租的租。
现在还住这的,要么是没钱搬迁的,要么是住出感情的老人,或者像白岐玉这样的“外来户”。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推销员的目标客户。
疑虑的档儿,门又被敲了几下,朗声道:“你好,有人在家吗?”
是个中年男人,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没口音。
白岐玉从厨房拿了餐刀背在身后,贴在猫眼上朝外看。
透镜变形的成像外,昏黄的楼道灯下,是一个穿蓝衬衫的男人。
脸上挂着锃亮的金属眼镜,头发根根分明的梳到脑后,是一个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人。
像律师或金融从业者。
因为户主不开门,他正小动作不断,东张西望的,甚至试图从猫眼往内看,浑身上下萦绕着“焦虑”二字。
白岐玉不敢开门,隔着门高声问道:“你有事儿吗?”
见白岐玉出声,中年男人眼中猛地爆发出精光。
“这么晚打扰了,”男人急促到语序混乱,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请问您,就是说您现在是否有您的时间呢?”
见白岐玉不出声,男人推了推眼镜,手颤抖着掏出一张名片,猛地贴在猫眼上,吓了白岐玉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