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忌很想说话,但是却说不出话来。
吴杰的这一番话,对邹忌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冲击。
“国君,亦并非法外之人?”邹忌口中喃喃的念叨着这一句,整个人失魂落魄。
在后世,人人都必须要遵守法律,这是常识。
无论是总统还是平民,只要触犯了法律,那么就会被法庭所审判,最终获得符合违法行为的处罚。
但是,在这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一切就完全不同。
这个时代的人,早就已经习惯了头上统治者的存在。
无论是周天子,还是诸侯,还是卿大夫,还是郡守、县令。
总之,总有一个统治者,而这个统治者又必然是超脱于法律之外。
因为,统治者所说出来的话,就是法律!
即便是如今,即便是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之中的数十名法家先生,也从未有人质疑过这一点。
但今天,吴杰却在邹忌的面前提出了这样的一番质疑。
凭什么统治者就一定要超脱于法律之外?
如果,法律能够将统治者也包含在内的话,那么,一切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
统治者行恶法?不通过。
统治者对抗法律?直接换一个新的、愿意遵守法律的统治者。
这样一来,或许国家还是会因为统治者的贤明程度而出现或多或少的问题,但只要有法律在,大的框架就不可能失控,国家就能够平稳的继续运行下去。
这,难道不是法家中人最为梦寐以求的情况吗?
以法治国,法——决定一切,节制一切,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还是在田间地头耕作的老农,都是如此!
这一刻,邹忌突然感到了几分迷茫。
“不,不行!”邹忌突然嚎叫了起来。
“这是目无君上之思想,这样的思想已经走上了歧路,不会被任何一位君王所接受的!逍遥侯,你……”
邹忌突然停下了自己口中的话,因为他突然发现,吴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房间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邹忌沉默半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逍遥侯,逍遥派……”
疯了,全都疯了!
第二天,邹忌离开了青岛邑。
临行之前,吴杰并没有来相送,来送邹忌的是青岛相田有。
田有握着邹忌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大司理,若是去了临淄,还请一定要据实以告,让君候知道青岛邑这边的盛景!”
邹忌看了田有好一会,缓缓的松开了田有的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着田有点了点头,然后走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门关上了,邹忌随意的一甩宽大的袖子,一个小小的布袋子从他的袖子之中飞出,落在了马车的车厢壁上,发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金子?珠宝?
邹忌一点都不关心。
这位齐国的大司行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脸色十分的古怪,不停的在嘴边轻轻的念叨着一句话。
“君王,并非法外之人……”
……
三天之后,邹忌回到了临淄之中。
没有任何的犹豫和迟疑,邹忌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来到了王宫,并且求见齐候田因齐。
田因齐也同样第一时间召见了邹忌。
淳于髡在得知了消息之后,也同样第一时间赶到。
田因齐看着风尘仆仆的邹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大司理辛苦了,青岛邑那边,究竟如何?”
田因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为了这件事情,吴杰的妹妹吴柔吴夫人可是没少和田因齐吵嘴。
这位吴夫人坚持认为自己的哥哥是一个大好人,是根本不可能做出饿死灾民这种事情的。
田因齐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但问题在于,好人归好人,好人不一定做的就是好事。
或者说,出于善心所做的事情,结局未必就是好的。
吴杰说服了田因齐开仓放粮,然后又把好几万的灾民通通都弄到了自己的封地青岛邑,这是好事没错吧?
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那些灾民们,现在估计都饿死得差不多了!
这,能算是好事吗?
田因齐其实还挺纠结的。
所以田因齐后悔了,要是当初不被淳于髡说动,派出邹忌去调查青岛邑就好了。
和吴夫人的感情,还有吴杰的友谊相比,死个几万人,能算个事?
大齐单单是临淄城中都有大几十万人,来个四舍五入什么的,估计过百万都没问题呢。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所以现在的田因齐只能够坐在这里,等待着邹忌的开口。
而另外一边,淳于髡则是喜上眉梢。
无他,自从吴杰来到齐国之后,淳于髡和吴杰之间的斗争,基本上都是以失败告终的。
今天,淳于髡终于获得了一个机会,一个很有可能让他正面击倒吴杰,至少让吴杰被沉重打击到的机会。
淳于髡如何能够不喜?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所以当邹忌在田因齐的询问下沉吟不语的时候,淳于髡已经忍耐不住,出言催促道:“大司理,如今君候在场,你可不能够徇私枉法,务必要将青岛邑的情况给如实道来啊!”
邹忌看了淳于髡一眼,不知为何,淳于髡总感觉邹忌的眼神十分古怪。
“大司行,真要我据实相告?”
淳于髡用力点头:“那是自然!”
邹忌叹了一口气,朝着田因齐郑重行礼,道:“回君候,臣邹忌在接受君候之命以后,悄悄微服前往青岛邑将近十天时间,几乎体验了一边青岛邑的所有生活,自认为对青岛邑极为了解。在接下来的陈述之中,臣也不会对青岛邑的情况进行任何的夸大或者隐瞒,请君候知悉。”
田因齐点了点头,道:“尽管道来便是。”
邹忌直起了身体,正色道:“以臣之见,逍遥侯实在乃是不世出之大才。不但数万灾民无一饿死,更建立起了一座青岛新城,同时城中诸多工坊井然有序,整座城池欣欣向荣,实在是令臣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入青岛邑为一小吏,每日受逍遥侯之耳提面命,学习真正的为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