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是谢红尘的师父,但在弟子面前,还是十分注重宗主的颜面。是以他站在罗浮殿前等候。
黄壤沿着白玉长阶,一路向上攀爬,远远便看到长阶尽头的他。
灵璧老祖,好久不见。黄壤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这令她整个人神采飞扬。
谢灵璧本是等候谢红尘,然而他一眼就看见了谢红尘身后的黄壤。今日的她,仍穿着浅金色衣裙。裙衫并不华丽,却十分端庄。是个温和得体的模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谢灵璧在看清这个女子的一刹那,只觉得背生寒芒。
他瞳孔微缩,一股莫名的不详自心底升起,他呼吸微顿。
谢红尘向他施礼,道:“师父,这便是弟子在仙茶镇新收的徒儿,姓黄,名壤。”
黄壤不用他说,立刻双膝跪地,向谢灵璧拜道:“弟子黄壤拜见灵璧老祖。”说完,她一个头叩在地上,言行举止恭敬到虔诚。
谢灵璧深吸一口气,赶走了心底陌生的不安。他没有让黄壤起身,只是对谢红尘道:“随吾进来。”
谢红尘回头看了黄壤一眼,知道自家师尊有话要说,他只能先行入殿。
罗浮殿中,谢灵璧在矮几前坐下。
谢红尘自然也不用他招呼,上前斟茶。谢灵璧道:“方才我观此女,姿态娇美,只怕吃不得苦。而且论其资质,顶多只是尚可。何用你特地从仙茶镇带回来,亲自教导?”
谢红尘将茶盏奉给他,又给自己也斟了一盏,道:“弟子详查过,此女心性纯良,修炼也刻苦。若好生指引,会是良材。”
谢灵璧心中不喜,劝道:“宗门之中,毕竟也男弟子居多。以她姿容,只怕惑乱人心。玉壶仙宗乃是仙门第一宗,不可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丑事。”
谢红尘恭敬道:“此事,弟子也已想过。日后也定会严加管束,绝不至闹出什么祸事。”
见他态度坚决,谢灵璧自然也不再反对。说到底只是一个女弟子,他犯不上因为这样的微末小事而同自己弟子争执。他道:“你既心中有数便好。人且留在此处,老夫要细细考较。”
谢红尘又应了一声是。谢灵璧直接赶人:“你且忙去吧。”
他都发了话,谢红尘只好出了罗浮殿。黄壤仍旧跪在殿下,动也没动。谢红尘看了一眼她,知道谢灵璧定是要试她心性,于是也不多说,径直离开。
黄壤长跪于殿门之前,没有半点不耐。
——灵璧老祖,为了您,我将奉上所有的耐性。
而谢灵璧像是真的忘记了她,一直任由她跪在殿外。
黄壤有武道根基傍身,也不惧长跪。她身姿笔挺,跪得十分认真。眼见天色擦黑,渐渐地周围盏起了灯——那是一种发光的法宝,名叫照世。其外表如金枝缠月,平时就放在栏杆上。
一到夜里,它们就会发出明亮柔和的光。
黄壤对玉壶仙宗可真是太了解了。
依旧没有人搭理她,但因为有这照世之光,黄壤也并不难受。
一想到谢灵璧距此咫尺之遥,黄壤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区区长跪,何足道哉?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巡夜的弟子几次经过,但没有人同她说话。看来,谢灵璧是要自己跪上一夜了。黄壤毫不在意,她甚至闭目修起了心法。
次日晨,其他宗门收到玉壶仙宗发来的请帖,邀其参加宗主谢红尘的收徒仪式。
玉壶仙宗这样的宗门,宗主收亲传弟子自然也是件大事。现如今,谢红尘一共两个弟子,大弟子聂青蓝,二弟子谢笠。黄壤入门,便排行为三。
这样的仪式,有个旁观佐证即可。故而也不强求各宗宗主前往。离得较远些的宗门,便派稍近的掌事前来观礼。
而请帖到了司天监,李禄接在手里,若有所思。他问送信人:“你们宗主仅仅只是收徒?”
送信人一脸莫名其妙,道:“正是。宗门派我等送请帖,不曾交待别的。”
李禄哦了一声,打发走来人。他拿着这请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而此时,何惜金等三人正在近处诛邪,收到这请帖,几人便也打算一同到访——讨杯酒喝也是好的。
而罗浮殿外,黄壤跪了一天一夜,饶是修武,也觉得膝盖酸痛。
此时,殿内走出一个弟子,道:“老祖让你返回点翠峰,此后放下凡心,肃清杂念,好生修行。若敢生事,定不轻饶。”
这训示,可谓严厉。黄壤磕头道:“弟子领训。”
话是这么说,心中却觉好笑至极。肃清杂念?灵璧老祖,你的杂念肃清了吗?
倘若没有,可需弟子相助么?
“你且回去吧。”传话弟子道。
黄壤拜谢过老祖,这才起身。那传话弟子知道她是宗主新收的弟子,倒是伸手搀扶了一下。黄壤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
她貌美倾城,声音又清甜,整个人没有半分傲气。那师兄便小声道:“老祖这是警训新人,你别介意。回去找你聂青蓝大师兄,他自会安顿你。我名桑风,负责闇雷峰护殿之责。日后有不懂之处,你也可问我。”
“黄壤谢过桑风师兄。”黄壤含笑,再度盈盈一拜。
这番长跪,自然伤不到她的腿。但她仍走得极慢,有一种忍痛而行、故作坚强之感。
桑风目送她离开,点点头,显然颇有好感。
黄壤一路出了闇雷峰,外面聂青蓝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到她,聂青蓝忙迎上来,说:“是黄壤小师妹吗?”
黄壤向他施了一礼,明知故问:“正是。敢问您可是聂青蓝聂师兄?”
聂青蓝颇为奇怪,问:“你如何得知?”
哎,我当然知道啊。毕竟梦外你可是叫了我一百年师娘。真要说起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日为师娘,也当终身为师娘。我这辈份可降得厉害。
黄壤面上笑容不减,道:“方才听桑风师兄提起过。”
她要在玉壶仙宗混个脸熟,实在是太容易了。梦外的成元五年,谢红尘虽娶她过门,却并未向她引见宗内任何人。黄壤带着小礼物,一个一个登门拜访,总算是将整个宗门的人都认全了。
她对这些门人弟子十分宽和,经常做些糕点小食,又时常在山脚设粥场,带着百草峰的弟子做义诊。百年下来,终于积攒了一个端正贤淑的名声。
如今她小了一辈,更没人同她计较。
果然,聂青蓝道:“师妹聪慧。今日师父收徒,宗门特邀各宗主事前来见证。师妹速速随我过去吧。”
黄壤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问:“我跪了一夜,衣上有尘,恐怕会有些失礼。”
聂青蓝见她对罚跪一事没有半分不满,不由也心生好感,道:“如今师妹身在仙门,不似凡俗礼教。”他取出一个小滚刷一样的法宝,道:“此乃除尘之器,师妹若是在意,用它即可。”
黄壤欢喜地接过那法宝,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玩意儿,她在黄家也是可望不可及的。
凡俗和仙门有壁,哪能用法宝除污去尘?她梦里这五年,潜心修武,开销巨大,甚至没有梦外的身家。这过得可实在太贫穷了。
聂青蓝见她脸上喜色,觉得这小师妹也是心性单纯之人,不由道:“小师妹刚刚入门,这个就当大师兄给你的见面礼吧。”
果然还是当小辈好啊。
黄壤记起来,梦外的成元五年,她第一次见到聂青蓝,不仅为他做了糕点,还送了他一块玉坠来着。唉,师娘不好当。
她欢喜地收起这除尘法宝,道:“那就多谢大师兄啦!”
聂青蓝微微含笑,领着她一路前往和合园。人还没进去,就遇见一人,这人黄壤也认得——谢红尘的二弟子谢笠嘛。
果然,谢笠迎上来,先是打量了一眼黄壤,随即笑道:“他们都说小师妹花容月貌,我先时不信,此时看了,才知师父眼光果然不俗。”
他说话随性,聂青蓝却要沉稳得多,当即道:“阿笠!不可出言无状!”
谢笠向黄壤作了一揖:“小师妹恕罪,二师兄向你赔礼了。”
黄壤从不知道,原来谢二是如此调皮的。以前他在黄壤面前很拘谨,装得很乖。黄壤心中松快,故意扬起下巴,严肃道,换了声音:“谢笠,你身为兄长,岂可如此言语轻佻,冒犯同门?罚挑水二十缸以自省!”
谢笠大吃一惊——这根本就是谢红尘的口吻,黄壤说话时,连神态也分毫不差。
聂青蓝失笑,道:“小师妹莫要顽皮,速速入内吧。”
和合园,黄壤进去时,里面已经是宾客满堂。她一眼看见的不是别人,而是姐姐黄均。
啊……黄壤定定地看了许久,这才确信不是幻觉。当年也是这样。黄壤嫁入玉壶仙宗,黄均带着夫婿,不远万里前来,讨了一杯喜酒。
而那时,黄壤没有同她说上一句话。
旧事不堪,每提一句,揭开的都是流溃烂的伤疤。又何必多言呢?
是以当时,黄均喝过喜酒之后便离开了。此后百年,姐妹俩再未相见。而今时今日,黄壤竟然又见到了她。
那些远近寒温、喜怒悲欢尽归于无言。黄均含笑同她对望,百年光阴就这么匆匆地过了。
别来无恙啊,姐姐。
黄壤怔忡的时候,席间陡然安静下来。
谢灵璧和谢红尘相继入主座。黄壤只得上前,侍立在谢红尘身边。谢红尘起身,抱拳道:“宗门一点小事,劳动诸位仙友,实在心中不安。”
众宾客起身,自然有一番客套。等到诸人重新落座,谢红尘向师弟谢绍冲点点头。
谢绍冲这才道:“诸位仙家,今日我宗宗主喜得璞玉,生惜才之心,有意收入门墙。我宗宗主谢红尘座下弟子有二。首徒聂青蓝,时年一百二十岁,于去岁簪花宴夺魁……”
他历数谢红尘这些年的传道授业之功,以彰显他良师风范。
谢红尘扫了一眼身边的黄壤,黄壤双手垂于左右,安静地侍立在他身边。恍惚之中,谢红尘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已经过了许多年。
直到谢绍冲介绍过谢红尘,又开始宣读黄壤的事迹:“仙茶镇黄氏女黄壤,少年擅育种。成元初年,其培育梁米,救灾民于水火……”
他声音不急不徐,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黄壤的名声,其实在座诸人大多听过。但是她毕竟出身低贱,父亲黄墅又是个贪婪无耻之徒。仙门中人岂肯结交?
但今时今日,又大为不同。
她拜入谢红尘门下,从此以后就是玉壶仙宗宗主的亲传弟子。这样的一个人物,又生得如此美貌端庄,前程不可限量。
黄壤安然接受众人的打量,毫不心慌——实在是司天监那几日,被众人轮流观摩,脸皮也忒厚实了。
直到谢绍冲介绍过她,令她向谢红尘敬茶。黄壤这才接过弟子奉来的茶盏。她来到谢红尘身前,双膝跪地,将茶盏高举过头:“师父,请喝茶。”
谢红尘停顿了许久,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解释、那一刻心中的怪异。
怎会如此?
他缓缓伸手,接过黄壤手中的茶盏,轻抿一口。本该出言勉励一番,但他心如乱麻,只得草草道:“入门之后,你需尊敬师长、友爱同门、刻苦修炼。”
黄壤温婉地道:“师尊教诲,弟子谨记。”
她的声音,字字柔和清甜,谢红尘思绪散乱。旁边谢绍冲见他没有赠礼的意思,只好道:“礼成,弟子起身。”
谢红尘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向她赠入门礼。
他竟忘了此事。
第42章 相思